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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记

序章·约定

瘦削的太史令身着庄重的绯色朝服,负手立在巍峨的观星台上,沉默地仰望着夜空。高大的异族将军站在他身侧,凝视远方,同样一言不发。 在他们的头顶,恢宏而庞大的浑天仪轨缓缓划过天空,青铜色的巨轮交错转动,如同煌煌千年时光流转,发出沉重而钝涩的轰响。 “明日一早,将军就要出征了么?”太史令专心致志地以目光描绘铜轮上雕刻的繁复纹路,忽而漫不经心地开口。 “是啊。都这个时候了,为将领们践行的宴会却才刚刚结束呢。”将军也答得漫不经心,他从观星台上俯瞰着下方庞大的城市群,似乎想要在临行之前将这座城市的轮廓刻进心里。 此时已是深夜,这个王朝的都城也似乎陷入了沉睡,只有零星的灯火点缀在曲折的街巷里,遥远的地方传来悠长的梆子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太史令轻轻地笑了一声,扭过头来,露出一张年轻得过分的面容,“叛军从范阳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宫中却还是歌舞升平的模样啊。” “只要叛军还没有打进京城,那几位大人就还能继续粉饰太平。”将军淡淡地说,“天高皇帝远,再不济还有这么多武将顶在前面,他们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如今将军为副元帅,掌数万兵马,想必能为陛下再续上一段时间的太平了。遥想曾经西征之时,将军为我朝开疆拓土,总是能够得胜归来,有如此良将,实乃幸事一桩。” 太史令垂下眼帘,双手笼在袖中,淡淡地说,“不过,如今倒是应当称你一声密云郡公了。我这太史局虽小,事情却不少,还没来得及向你好好道一声贺,就要送你出征,实在是遗憾。” “倒也不是总打胜仗的,我为什么回京当这个金吾卫大将军,你想必也一清二楚吧?只不过是左迁而已。”将军低低地笑,目光落在他发顶,声音里半是讥嘲半是叹息,“如今此处只你我二人,你却还要待我如此生分吗?” 太史令仍旧垂着眼,只是叹一口气,妥协了似的,伸出手搭在将军臂上,向他倾过身去,声音仍然很轻:“昨夜我观帝星黯淡,阴煞星动,恐怕……是要出事了,你此去务必小心。” 他话音未落,便被人温柔却坚决地拉进了另一双臂弯里,那怀抱太温暖,太史令疲惫地阖上眼,将额头抵在将军宽阔的肩头,听见那人漫不经心道:“我知道规矩……太史局卷宗的记载若是泄露,按律当斩,这一条还是你当年和那位年轻的陛下在这里定下的。” “是啊……转眼竟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太史令低低地说,“就连我的弟弟都已经长大成人了。” 将军揽着他的肩膀,哄小孩似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抚他的背:“你是不是在害怕?你很少有这样软弱的时候。” 太史令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声音竟带上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害怕么?我不知道,或许有一点吧……其实就算这一次会死也没有关系,‘卵’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失败的话,也不过是再一次的长眠而已。我们总会醒来,竖起战旗,再度君临这个世界。” “我只是……有点舍不得你。”他顿了顿,轻轻地说,“如果最后真的走到要‘茧化’的地步,等到我下一次醒来,或许就已经是百年之后了……那时候,你还能找到我么?” 他摸索着抓住将军的手,纤细的五指嵌进武官的指缝里,同他带有一层厚厚茧子的手心相贴,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安心的神色,像是单薄的小船终于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找到锚点。 “会的。”将军用了些力气回握太史令的手,他收敛了笑意,凛冽的眉目仿佛浸过最寒冷的风雪,肃然地对神明许下誓言,“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是么?那约好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太史令仰起脸,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 风扬起他宽大的袖袍,上面以金线绣成的鹤振翅欲飞,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而少年太史令睁大的一双清澈眼瞳颜色却呈妖异的灿金,璀璨夺目宛若晨星,像有火焰在其中熊熊燃烧。 “嗯,约好了。”
 

其一·青衣

“这次任务有没有那种——不用考试,本学期GPA直接4.0的好事?不然这学期炼金矩阵动力系统的期末答辩,明凯必搞我。” 田野一边熟稔地往一柄漆黑的格洛克里装填子弹,一边头也不抬地问李汭燦。 “明教授那是对爱徒的高标准严要求,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李汭燦说。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田野冷笑一声,“针对,全是针对,没有一点关爱。” “他没和你说吗?这次任务是‘SS’级的秘密行动,这类任务通常由校董会直接下达,不通过校长。而由于某些特殊原因,校董会无法指派执行部专员,因此他们最终的决定是,直接抽调高阶级血统的学生作为专员,前往中国执行任务。” 李汭燦就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双手环胸,怀里抱着他从不离身的长刀——“离群之刺”,那是一柄由装备部打造的炼金武器。 卡塞尔学院装备部,全称为炼金术与科学工程应用研究所,其成员基本由炸弹狂人和高危武器的狂热拥趸组成(明凯冷冷地哼了一声:“一群神经病。”),而“离群之刺”是他们近几年来最得意的作品之一。这柄长刀以再生金属为原料,采用古老的典籍中,来自于神代匠人氏族“兰博”的万锻之法,即便是以装备部的效率,它也经过了整整大半年的锻造方才出炉。 田野挑了下眉,将手里的最后一颗炼金子弹填入弹夹:“所以这次的任务目标是什么?我刚刚在实验室做课题,收到诺玛的短信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连任务说明邮件都没来得及看。” 诺玛发来短信时,田野正在小心翼翼地模拟一篇新发表的论文里提到的炼金矩阵的理论架构。 手机消息提醒的振动差点毁了他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框架,而短信里明晃晃的任务级别,更是让他随后做出的补救行为都变得有些手忙脚乱。 “为此我被明凯骂了一顿。他问我,为什么进实验室的时候,手机不开静音——哇,他居然问我为什么不开静音,你敢信?” 田野将手枪横置在腿上,刻意夸张拖长的语调毫无意外地逗笑了在场的另一个人。 李炫君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他靠在椅背上,被黑色丝质手套包裹着的十指修长,一枚伯莱塔M9弹夹玩具似的在他指间旋转,然后伴随着清脆的“咔嚓”声,漆黑的弹夹被轻巧地推进手枪的握把之中,严丝合缝地锁住。 这种生产自意大利的9毫米口径手枪是当今世界上自动手枪的代表产品之一,以在恶劣环境下的强大适应性著称,如今仍然是美军的主要制式手枪。 他和田野李汭燦是第一次搭档出任务,但此前在导师手下一起做过不少课题,对彼此相当熟悉。 虽然他们三个人不是同一个导师带的学生,但由于李炫君的导师是那位代号“Smlz”的韩金教授——作为卡塞尔学院炼金术与科学工程应用研究所(即惯常所称的装备部)的所长,他几乎一年到头都在位于学院地底的基地“斯瓦塔尔夫海姆”里埋头搞研究,李炫君一年甚至见不着他几面。 韩金对他的指导基本靠语音通话和视频会议,以及一些托管——事实上,李炫君大学这几年,都是跟着田野和李汭燦的导师混的。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位执行部部长的脸——代号“Clearlove”的明凯教授,人送外号“厂长”。 传闻明凯对待手底下带的学生温柔好似饲养小猪崽,他养猪场厂长的名号就这样流传开来,而五个字的外号未免太长,所以简称为“厂长”。 “狗屁。”田野作为明凯嫡系大弟子,对此等传言嗤之以鼻,“这事到底是怎么传成这样的?对学生温柔得像养猪?不会吧,这种一听就是编的鬼话也有人信?” “这可是守夜人讨论区里的官方版本。”李炫君忍俊不禁地摆摆手,“我合理怀疑是新闻部那帮家伙在搞鬼好吧。” “真行,属于是一个敢编,一个敢信。”李汭燦说。 实际上,明凯之所以被称为养猪场厂长,是因为他早年间出任务的时候手段过于暴力,宰人如杀猪,甚至还讲过一句经典名言——“你的尼伯龙根我养猪”,至今被执行部后辈奉为圣经。 李汭燦俯下身,从放在脚边的背包里抽出一个密封完好的牛皮纸袋,放在他们中间的小桌上。纸袋的封条上方印着暗红色的火漆印章——巨蛇头衔着尾,将加粗的“SS”字样圈在中间,颜色狰狞如同凝固的鲜血,这意味着其中的文件有着最高的保密级别。 “我暂时也不清楚任务目标,我登机前拿到了这个文件袋,但是按照学院的规定,在飞机落地之前这份文件才被允许解封。”李汭燦说。 “看起来这次任务的确很紧急,校董会为此甚至动用了这架由装备部改装过的湾流G650。” 田野从背包里取出一台iPad,随口说,“平时这架飞机只有校长有权限乘坐,为了方便他携带从世界各地的秘密拍卖会中拍下的藏品,那都是一些‘和龙族文明有关的禁忌物品’,但是今天它被用来送我们去中国,足以见得校董会对这次任务的重视。” “如果有得选,我宁愿坐美联航从芝加哥飞往上海的波音747经济舱,然后再从上海平安转机。”李炫君说,“这粗暴的感觉,这是湾流吗?我感觉我坐的根本不是豪华公务机,是直升机。” 湾流G650是世界上机舱空间最大、速度最快、航程最远的公务机型。而如今他们所乘坐的这架通体漆黑的湾流,被装备部称作“Sleipnir”,这是北欧神话中诸神之王奥丁出行时所乘的八足天马的名字,传说中奥丁骑着它穿过天空甚至进入冥界。这架飞机之所以能以天马为名,是因为在经过装备部的改装之后它拥有极致的速度,飞行起来观感如同闪电划破天空。 “热知识,直升机飞不了这么高。”李汭燦说,“想开点,说不定你坐的其实是战斗机。” “经济舱还是免了,十五个小时的经济舱狗都不坐,要是坐经济舱,从飞机上下来你的屁股将会裂成八瓣。”田野说,“不说头等舱,起码也得是公务舱吧,好歹是为校董会办事,不能太寒碜。” “你不是还没来得及看诺玛发的任务详细说明么,先看看吧,这次的任务有点古怪。” 插科打诨了一阵,终于有人意识到该说正事,那头李汭燦抬抬下巴,虚点了一下田野手里的iPad,然后他肉眼可见地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该如何简略地概括这件事,“乍一看……好像是个灵异事件。” 田野点了点头,他点开邮箱里最新一封来自学院秘书“诺玛”的邮件,开始抓紧时间查看任务详情。 最先出现在iPad屏幕上的,是一张黑白照片。这张照片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照片上的建筑亦然——入镜的是一座破旧残败的阁楼,但从屋檐和柱角上精致的悬挑工艺,也能隐约看出它旧日的华美辉煌。阁楼的梁柱上挂着一副楹联,正中顶上朱漆描金的牌匾高悬,其上龙飞凤舞四个大字“钧天雅奏”。 “这是一座戏台,位于中国湖北省襄阳市辖下某个郊县的村庄里。”李炫君难得地沉下脸色,低声说,“你接着往后看。” 田野低头划拉了一下屏幕,露出一个相当意外的表情:“这什么啊……你们都看过了?” 第二张照片里的背景,仍然是那座残破的戏台,拍照的人靠近了阁楼,照片里能隐约看到戏台顶部穹形的藻井。 和前一张照片不同,这张照片里的主角不再是建筑,而是一个穿着戏服的人。 那人背对镜头,发间妆饰着一套华丽的点翠头面,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水袖定格在扬至空中的时刻,腰肢拧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即便是穿着厚重的戏服,也难以掩盖那人纤细曼妙的身姿。 第三张照片,那人似乎是闻声回过头来,露出小半张侧脸,却和田野预想中的恐怖或者是丑陋模样不同,反倒是一张风情万种千娇百媚的面容,眉眼刻意以华丽的妆容强调过,带着缱绻的潋滟。只是微微侧过头的一个眼神,就好似能惹出一段氤氲缠绵来。 “这些照片摄于公元1847年,也就是清朝道光年间,这个时间点很微妙。”李炫君说,“在龙族家族谱系课上提到过,发生于公元1839年的虎门销烟事件,其真正目的,是为了销毁东印度公司在中国内陆秘密寻获的一具二代种骸骨。” “这我当然知道,当初我龙族家族谱系学的期末成绩可是A+,但这和照片上这个青衣有什么关系?” 田野皱着眉,曲起手指敲了敲屏幕,“这个男人难道和那具已经被销毁了的龙骨有关系?” “你看出来这是个男人了?”李炫君猛地拍了一下大腿,露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我跟你说,Mibugi一开始根本没看出来,还觉得人家挺漂亮。” 田野瞄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汭燦,硬是从他那张冷淡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尴尬,于是难得大发慈悲替他辩解了一句:“他是外国人,对中国戏曲文化没什么了解也很正常。而且他也没说错嘛,确实挺漂亮的。” 李汭燦咳嗽一声,打断了两人拿他开涮的对话,按亮了他自己的iPad屏幕:“诺玛的资料显示,这个男人是清代道光年间襄阳府的名角,柳含烟。” “在野史《清稗类钞》的‘名伶杂谈’一篇中,提到他时用了‘艳冠群芳’一词来形容,此人美貌可见一斑。而他的人气甚至堪比现在的一些明星,在当时的襄阳梨园,但凡是由他登台演出的戏,往往一票难求。”李炫君说。 “这样一个红极一时的名伶,理论上来说,绝对不可能出现在郊县里一座如此残破的戏台上。除非……他有什么不得不去的理由。”李汭燦淡淡地说,“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应该和这个给他拍照的人有关。” “摄影术诞生于公元1839年的欧洲。现有的文字记载中,在中国最早使用相机的记录是公元1842年7月,只不过官方并没有报道这件事,这意味着那一次拍摄很可能以失败告终。”李炫君慢悠悠地说,“而相机正式传入中国的时间,应该是公元1843年到1846年之间。那时候《南京条约》已经签订,所以也不排除摄影师是英国人的可能性。” 田野轻触屏幕,划到最后一张照片。相比起前三张的精心准备,这张照片看起来就显得格外仓促,像是一场来不及好好准备的匆忙拍摄,又像是有人无意间误触而保存下来的景象。 模糊的画面中仍是那座破旧的戏台,主角也还是那个穿着戏服的人,只是那具身躯似乎已经失去了生机。从穹顶中央的藻井里垂下来的绳子将那人吊在半空,看上去如同一只被玩坏的破布娃娃,戏服长长的水袖无力地垂落,像是灵堂里悬挂的白幡。 背景里的戏台墙面和地上用未知材质的深色液体绘着密密麻麻的诡异符号,间或有些部分被大片的污渍遮盖,但这些复杂而晦涩的纹路却最终全数连接在一块儿,似乎构成了某种庞大的图案,即便已经难以辨认,也让人心底发寒。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田野将这张照片放大,凝神分辨背景里模糊的图案。耳边李炫君的声音似乎渐行渐远,变得有些飘忽不定,而那张放大在昂贵的Liquid视网膜XDR显示屏上的黑白照片,仿佛和什么东西渐渐重合了,从灵魂深处缓慢地浮现出来。 一棵树——名伶的身体构成了画面上树干的部分,那些古老而神秘的花纹则组成巨树四散的枝叶。田野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那根本不是花纹,它来自那个曾经统治这个世界的种族,那是属于龙族的文字。 枝叶一般的繁复纹路攒聚在一起,像是一张张人脸在他眼前旋转。田野有些头晕,他把手里的iPad放回桌上,靠回椅背上闭目养神。 他本不该这么轻易地睡着,可是意识莫名其妙地渐渐昏沉,耳畔隐约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为什么会有雨声?田野意识到不对,他是在装备部改造过的湾流G650上,按理来说他更应该听见的是飞机发动机的巨大噪音,而不是如此安静的雨声。他睁开眼,意识到手心里握着一把伞,雨水从头顶大红的油纸伞面上滚落,眼前是一座熟悉又陌生的建筑,梁上朱漆描金的牌匾高悬。 戏台上站着一个穿着漆黑军服的高大身影,那道身影伸出手,抚上伶人苍白的脸,动作轻柔却漫不经心。 雷声在头顶轰然炸响,田野叹一口气,抬脚迈上戏台,甚至有闲心将伞收起靠在梁柱上——他不需要再靠近,以混血种优越的视力,这个距离已经能看清很多细节。 伶人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光滑如玉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该说这位柳含烟不愧是当年艳冠群芳的美人么?即便此时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也仍旧如此楚楚可怜。田野沉默地想。 紧接着那个漆黑的身影回过头来,他看见那人脸颊和暴露在衣领之外的脖颈都被青黑色的鳞片覆盖,已然看不出五官模样,望过来的一对狭长黄金瞳熊熊燃烧,眼神冰冷,锋利如刀。
 

其二·天启

田野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手中的格洛克已经上膛,正笔直地指向前方,只差一秒就要扣下扳机。而坐在他对面的李汭燦环抱着长刀,像只猎豹般眯起眼,浑身肌肉紧绷,一副蓄势待发准备扑过来卸下他手中武器的模样。 “……是‘灵视’,这张照片里墙上和地上的符号都是龙文。”田野放下枪,缓缓吐出一口气,让自己松懈下来,低声说,“我看见了……或许我知道给柳含烟拍照的是什么人了。” 他分析照片的时候放大了照片上的图案,而逐块查看那片庞大的纹路的行为,相当于按照一定次序阅读龙文,龙族血裔对龙文自然而然的共鸣让他产生了“灵视”。 “或许是‘灵视’和‘侧写’有某种协同作用,放大了你从这些照片里得到的信息,所以你看到了一些过去的画面。”李炫君竖起一根手指,撑着下巴分析,“不愧是你啊田野,我们宝贵的S级就是给力,妈妈爱了。” 田野正从背包里往外抽速写本,闻言笑着抬腿踹他:“差不多得了,不要男妈妈不要男妈妈。” 每个人的“灵视”都不同,但是按理来说,它会让人看到自己心底深处最在意的东西。可为什么他会看到名伶柳含烟死去的场景?还有那个穿着军装的混血种……他的龙血纯度已经达到了龙化的程度,或许已经快要堕落成死侍,他……究竟是谁? ——那个眼神。他想。那个眼神,明明那么凶狠,为什么却又那么……悲伤。 握住铅笔的田野收敛了笑意,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整个人完全沉静下来,目光像是穿过了眼前的画纸,凝神望向某个辽远的方向,手中铅笔的笔尖沙沙作响,在白纸上勾勒出栩栩如生的黑白人像——不论是戏服和军服的样式,还是细细密密的鳞片,一切细节都纤毫毕现。 画里穿着军服的男人正伸手抚摸名伶的脸颊,动作像是神明悲悯垂怜世人,可他一双蛇似的眼瞳却冷得像冰,如同某种择人而噬的兽。 “这是19世纪英国皇家海军军官的制服,虽然龙化已经让他的人类五官难以辨认,但从头骨形状来看,他有很明显的亚洲人种面部特征。”李汭燦说,“飞机还没落地,我们就已经有了一个重大收获,看来凯旋有望。” “亚裔能在英国皇家海军拥有军衔,恐怕是因为他的混血种身份,也可能是因为他出身于英国的某个贵族世家。”田野说,“飞行高度在下降,我们就快到了,Sleipnir的速度从不令人失望。” 现在是东八区早上六点半,窗外天色泛起鱼肚白。Sleipnir的效率出乎意料地高,仅仅七个小时,就从芝加哥飞抵了他们的目的地——湖北武汉。事实上这架湾流飞越横跨太平洋的一万零一千公里只用了六个小时,剩下的七百公里花了一个小时是因为进入了中国领空,所以驾驶员稍微放缓了一点速度。 “听说武汉大学的樱花很有名,我高中的时候要是没读预科,而是参加高考,说不定就去武大读书了。”李炫君说。 “你也想太多了吧,除非你血统不够优秀,没通过预科班提前安排的3E考试,那可能会被洗个脑丢回去高考什么的。”田野笑了一下,“不然在你参加高考之前,学院肯定会找上门的。” 李汭燦对他们俩的插科打诨充耳不闻,兀自拿过文件袋,撕开上面的封条。 偌大的牛皮纸袋里只装了一张记忆芯片,李汭燦把芯片插入笔记本电脑的读卡槽,诺玛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S级专员Meiko,A级专员Scout,A级专员Flandre,你们这次的任务是调查资料里提到的戏台遗址。公元1839年,出身于屠龙世家的禁烟官员林则徐在广东虎门的海滩上,以石灰混杂着秘药销毁了一具二代种龙类骨架。时隔八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再度秘密派遣一支小队进入中国,试图重返当初寻找到的龙族遗迹。但这支小队在进入湖北省襄阳府境内后不久,就向公司发出了一条求救信号,内附四张照片,这也是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消息。和他们一起消失的,还有照片里当年红极一时的名伶柳含烟。这支小队被怀疑找到了和龙族文明有关的禁忌物品。执行部驻武汉分部会对你们的行动提供支持,芯片将在三秒后自动格式化,祝好运。” 田野在心里默数到三,笔记本屏幕上应声弹出“无法读取此存储卡”的字样。 “飞机在武汉降落之后,执行部的人会前来接应,我们先在武汉进行休整,然后乘坐高铁前往襄阳。” 李汭燦伸手拔出芯片,将其掰断,扔进旁边的金属垃圾桶里,“但是武汉分部的人不会参与这次任务,到达襄阳之后,一切和任务有关的调查都只由我们三个进行。” “听上去工作量相当大啊。”李炫君说,“对了,你们说……那个柳含烟有没有可能留下后代?” “确实不能否定这种可能性存在,毕竟是一代名伶,风流一点也很正常——我们可以先从他的原名入手,看能不能查到些什么蛛丝马迹。” 田野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照片上伶人的脸,“我有种预感,沿着这条线,或许我们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你的直觉一向很准。”李汭燦眯起细长的狐狸眼,终于露出了自离校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田哥都发话了,这还能让我们空手而归?都稍微睡一会儿吧,等到过一会儿落地之后,有得我们忙的。” 李炫君靠在湾流柔软的座椅里闭目养神,甚至有闲心半开玩笑地讲话。李汭燦哼笑一声,伸手扣下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也闭上了眼睛。 田野却没什么困意,他从舷窗向外眺望,机翼下方是宽阔的江面,长江和汉江将这座城市割裂,却又和它融为一体。从空中看去,纵横的江河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张巨大的网。 “在龙族的神话里,命运女神统称为‘诺恩’,是姐妹三个。她们三姐妹的主要任务,是织造命运之网,其中代表‘过去’的兀尔德纺织生命线,代表‘现在’的贝璐丹迪拉扯丈量生命线,而代表‘未来’的诗蔻蒂则剪断生命线,如此循环不休。这便是世间万物的命运了,即使是神也要遵从,无可更改。” 金赫奎的语气很冷淡,他很少这样长篇大论地讲道理,虽然他惯常的声线柔化了他的情绪,可旁边的宋京浩还是能从他紧绷的侧脸读出他的不悦来。 他安静地注视着孙施尤,即使是在生气,声音也仍是温柔的:“已经决定了吗?Lehends,你很清楚你会面对什么。即便知道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也知道可能不会有结果,还是一定要去吗?” “是,赫奎哥。”孙施尤别开眼不看他,只是低声地应了一句。 “趁着相赫哥不在的时候来找我提这件事,是不是提前计划好的啊,施尤。” 金赫奎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不再叫他的代号,眼底流露出点无奈的神色来,“还真是狡猾啊,是和谁学的呢?未免太犯规了。” “可是混血种生来不就是为了对抗命运么?”孙施尤抬起头,眼神澄澈坚定,“一切尘埃落定之前,说什么都还太早。不是吗,哥。” 宋京浩双手环抱倚在一旁,静静打量他的脸。孙施尤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一双下垂的狗狗眼乖巧可爱,不笑的时候却显得格外冷峻。 他想,也许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面前的少年,又或者是这些佩戴过SKT家徽的家伙都各有各的骄傲。他们的区别只在于,有的人宣之于口,而有的人深埋于心,但少年心中的猛虎永不死去,终有一天会破笼而出,向整个世界咆哮着发起战争。 壁炉里燃烧着的木柴发出“噼啪”的声响,巨大的落地窗外,冰雪消融,树梢抽出嫩绿新芽,室内的气氛却凝固如同凛冬重临。 金赫奎疲惫地闭上眼,靠进宽大的座椅里,不再说话。孙施尤知道,他的沉默代表着一种默许——这份来自秘党最有威望的S级混血种之一、末日派代表人物的许可,足以让他顺利地穿过秘党设在“长存之殿”外的重重关隘荆棘,去到朴到贤身边。 这就足够了。他发自内心地笑起来,朝金赫奎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的背影却如刀锋般决绝。 “京浩哥,你说……我是不是太过悲观了?” 如今掌握着秘党实质权柄的青年静静坐在那里,身上隐约浮现出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来。宋京浩看见他攥住雕花的木质扶手,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赫奎啊,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要有作为领袖的觉悟。”宋京浩长长地叹息。 他又想起那时持刀背对他的金钟仁,冷声命令他带昏迷的王浩离开,却不肯再回头看他。 那次任务之前,韩王浩眉飞色舞地描述接下来假期安排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记忆里还有不时插话补充的姜范现,旁边抿嘴笑着在听的李瑞行……可这一切过往都埋葬在了那片永寂的冰海之下。 宋京浩的情绪难以抑制地波动起来,掩藏在镜片后的眼瞳里,倏而闪现了飘忽不定的金色微光,鬼火似的,却宛如矛枪般冷厉,像有什么东西就要汹涌而出。 “京浩哥——” 金赫奎猛地站起身,回身朝他扑过来。青年眯起的眼睛里点燃了金色的火焰,紧缩的瞳孔蛇一般竖立,脊背弓起,浑身肌肉紧绷,如同扑食的雄狮。 已经走远的孙施尤并不知道身后的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他穿过灯火通明的走廊,踏在金红相间的柔软地毯上,脚步悄无声息。 墙壁上挂着巨幅的油画,双翼挂满骷髅的黑龙张开巨大的膜翼,从铺满枯骨的荒原上腾空而起,贯通天地的巨树矗立在原野上,枯死的枝桠在靛青混着焰色的天空之下,向四面八方肆意伸展。 他知道随着金赫奎的命令下达,所有的“门”都将为他打开,唯一可能会阻拦他的,只有那座修道院本身。 但是他在大门前被李承勇拦了下来,高瘦的青年站在他面前,不赞同地皱着眉,脊背挺直如同一杆标枪。 “你明明知道你不是《冰海铜卷》预言里的‘天启者’,那个时候你看到了,不是么?”李承勇凝视着他的眼睛,“施尤,为什么?” “我刚才跟赫奎哥讲,说我不相信注定的命运,但我不想骗你。” 孙施尤朝他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一如他们过往在一起的学生时代那样,“我听见了,‘卡尔玛’在呼唤我,虽然我不会成为祂的眷者,但命中注定是由我来推开那扇门。” “我将是为祂引路的那个人。这也是……一种天启。”他轻声说,语气笃定如同叙述故事既定的终局。 “长存之殿”是一座依山而建的修道院,作为神代流传下来的几处文明遗址之一,它的地位相当特殊。 《冰海残卷》中记载,在古老的神代,这座修道院是“天启者”卡尔玛的御座和神殿,只不过它作为神殿的历史,大概已经在那场声势浩大的终结“诸神的黄昏”中消亡。 如今的遗留物“长存之殿”只是一道封印,而正沉睡在封印中的那个人,就是孙施尤此行的目的。 对方的身份很高贵,是秘党长老会某个元老世家的嫡系后代,从血统上而言,相当于混血种社会的王公贵族之流。所以它的嫡系子弟大概是……小王子什么的。 只可惜小王子也难逃被封印的命运,但他的哥哥却还安稳地活跃在混血种的社交圈子里,孙施尤他们读书的时候还在私底下八卦过,这是不是豪门争夺继承权的结果。 孙施尤低头咬着绷带的一头,发了狠地用力,在手腕上紧紧缠了好几圈,但雪白的纱布上却还是隐约透出点血色来。 “真痛啊,这血不会止不住吧……”他小声嘀咕,“龙族的东西果然都是要命的,放血喂活灵麻烦死了,真是的……而且这活灵未免也要得太多了吧?” 在炽热龙血的饲喂下,“长存之殿”的门扉终于向他敞开怀抱。那是龙族炼金术最伟大的成就之一,以最纯净的物质容纳精神,制造出这守卫大门的活灵。 孙施尤包扎好手腕上的伤口,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神色却仍是毫不动摇的坚定。他快步走向巨大的卡尔玛雕像下那口漆黑的棺木,伸手推开了沉重的棺盖。 修道院内的空气随着棺木的开启流动起来,随之波动的是虚空中的元素。在孙施尤的感应中,它们甚至活跃得有点过分,前仆后继地席卷而来,最终汇聚成一道龙卷风,海啸般汇入棺中黑发青年单薄的身躯里。 孙施尤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稳住了身形,棺中的人也在同一时刻睁开了双眼,尚且显得朦胧的瞳孔中,有精致的莲花静静盛开。 “我是……谁?” 青年坐起身,一双漆黑得匀净的眼瞳缓缓转动,视线最终落在孙施尤的身上,他的眼神空荡荡的,脸上的神色带着某种天真的好奇,却又没来由地透出几分残忍来。 “朴到贤,你的名字是朴到贤。”
 

其三·血脉

“赵?”李汭燦随手翻了一页档案,皱起眉,“襄阳赵氏在当时是个名门望族,这种家族的大家长有可能容忍子孙去当戏子么?” “一般来说是不被允许的,在那个时代的传统中,这是有辱门楣的行为,但也不是不可能发生。”李炫君说,“毕竟年轻人叛逆一点也情有可原嘛——对吧田野。” “你可闭嘴吧,论叛逆谁比得过你。如果我没失忆的话,有人的名字似乎至今还挂在守夜人讨论区的卡塞尔大事记里——” 田野正伸手去够书架上的一本地方县志,闻言翻了个白眼,扭头看到旁边李炫君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差点没忍住给他一拳的冲动,“不是,你到底在骄傲什么啊?” 襄阳市图书馆五楼,古籍文献馆已经提前清过场,偌大的阅览室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以一条长桌为中心,深咖色的胡桃木书架呈中轴对称式分列两侧,上面整齐地陈列着一水儿的拓印本,书脊上的金色镶边在白炽灯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整整一天——对于混血种来说,他们的阅读速度和记忆较常人而言要优秀得多,即便是这样,也花了十几个小时,才从漫长的两百年历史中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李汭燦坐在桌旁,面前摊着几本翻开的书,长刀“离群之刺”搁在手边,以便出现意外时能够最快抓住武器。他旁边的椅子上摆着个网球包,从拉链的缝隙里能够隐约窥见,包里似乎还装着几件其他的长条形物体。 他随手在面前的白纸上记下几个页码,又标注了几行字,方才抬起头,支着脑袋饶有兴致地听田野和李炫君斗嘴。 “用金教授的话说,那是代表年轻人热血和英勇的勋章。”李炫君眉飞色舞地一挥手,激情好似高中时代周一早上升旗演讲的校领导。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哪个金教授?不会是教炼金化学的……那位吧。”田野向他投去一个相当嫌弃的眼神,“你其实背着我们偷偷加入了新闻部是不是?” 李炫君嘿嘿两声,说那没有,是因为我紧跟守夜人讨论区的时代潮流。你们啊,Naive—— “目前尚有记载的线索基本上就是这些,该干活了李炫君。” 田野抱着几本县志从书架旁的梯子上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来,抬腕看了一眼手表,显得有些心绪不宁,“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有点心慌说实话。” 机芯周而往复地转动,齿轮精密啮合,指针走动的声音规律却单调,如同静默地流向诗蔻蒂剪刀之下的既定宿命。 李炫君敛了笑意,摘下右手的手套,露出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久不见光的皮肤白皙得近乎有种透明的苍茫,就显得皮下深青色的血管更扎眼了几分,凸出的桡骨嶙峋地支楞着,透出些不屈不挠来。 他的手背上纹着大写的罗马数字九,漆黑如墨的“Ⅸ”图案仿佛要蚀进皮肉里,像是如影随形的噩梦。李炫君垂眼盯着它,安静地出了会儿神,才如梦初醒般伸出手,覆在田野此前绘制的速写上。 “找一个高中男生,应该是高三,姓赵。”李炫君说,可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似乎并不属于他本身,渺然得像突然降临的神谕。 如同火把投入深井,他的瞳孔蓦地泛起金黄,刀锋般的凶戾之气动荡一瞬,又很快散去,仿佛从未出现过。从某种奇异的状态里退出来的人像是骤然间生了锈,转动眼珠的动作都显得有些迟滞。 李炫君紧紧攥住右手手腕,眉眼之间却还是不免有痛苦之色流露。他缓慢地重新戴上手套,遮住了那枚纹身,难以掩饰的倦色蔓延上来,叫李汭燦名字的声音也低得几乎难以听清:“要快。” “诺玛,立刻检索湖北省襄阳市所有姓赵的高三学生,男性,本地人,家族从清代开始就居住在襄阳府。” 李汭燦在他褪下手套的时候就接通了与学院AI秘书诺玛之间的通讯,此时语速飞快地报出几个关键词,神情倒是格外从容不迫。 位于太平洋彼岸的超级计算机很快做出了回应,一个沉静的女声响起:“Scout专员,已为您检索完毕。襄阳市赵姓高三学生共计11473人,男性6187人,其中本地户口3549人,家中保存家谱可以追溯至清代及以前的共13人。详细名单将以邮件形式发送,很高兴为您服务,祝一切顺利。” “我觉得你有做笔仙的天赋。”田野说,他不是第一次见李炫君用这种能力,但以往没有这么大的消耗,对方那种几近失控的痛苦神色他也从未见过。 方才那一瞬在他敏锐的感知中显得相当陌生,宏大却危险,近乎神迹。 他伸手按住青年瘦削的肩,拇指循着蝴蝶骨两侧摁下去,指尖发力打着圈地按揉几下,手法显得相当熟稔。 “那你比较有当按摩师的天赋。” 李炫君舒坦地眯起眼,长出一口气,开玩笑的语气也恢复了几分活力,“十三个人,我们分头行动?” “可以,就按区域分吧。”李汭燦点点头,把买来的襄阳市地图摊开,提笔将它大致划分为三块,“资料里学生就读的学校大概分布在这几个地方,我们按4/4/5分,没问题吧?” “那就拜托我们的哥——能者多劳了。”田野笑嘻嘻地冲他眨眼。 襄阳二十四中,高三(2)班。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还在洋洋洒洒地写板书,但坐在底下的瘦高少年却有点走神。他对正在讲的那道月考压轴题毫无兴趣——摊在桌面的试卷上,排列整齐的解题过程甚至比黑板上的方法简洁不少,左上角显眼的“赵礼杰”三个字格外张牙舞爪。 他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笔盖,目光的落点远远停在窗外树梢的新芽上。坐在他旁边的陈铭墉拍了他一下,小声问:“等会儿放学去开黑吗?老地方。” “今天不去了。”赵礼杰摇了摇头,“家里有点事,叫我放学了就赶紧回去。” “啊——”陈铭墉明显有点失望,“他们还指望你今天一起来上分呢,你不来的话,我肯定就要一个人坐大牢了。” 赵礼杰笑了一下,漫不经心道:“改天吧,也不着急……反正他们那个分段,你中路随便通关的。” 被随意地夹在课桌抽屉里满满当当的教辅资料中间的信封露出一个角来,陈铭墉隐约瞥见那上面印着半个古旧的时钟轮廓,指针指向漆黑的罗马数字“Ⅶ”。 下课铃很快响了,或许是因为考虑到是周五,数学老师也大发慈悲地没怎么拖堂,讲完压轴题就挥挥手宣布散会。 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伴随着桌椅的碰撞声,教室里的学生很快散去大半,赵礼杰却还在慢吞吞地收拾书包,陈铭墉背着包走了两步,回头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快说——” 赵礼杰把抽屉里的信封抽出来,潇洒地扔进包里,冲对方一挑眉,“爱过,没钱,不会,保大。” “有病快治。”陈铭墉无语地看他一眼,“总感觉你今天怪怪的……你没事吧?之前课间的时候,杨帆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反应。” “我能有什么事?你不要天天胡思乱想啊陈一梦,老这样容易长白头发,知不知道?” 赵礼杰提着书包站起来,宽大的校服外套简单地笼在他身上,遮住了少年伶仃的脊背。他伸手按住陈铭墉的肩膀,推着他掉了个个儿往外走,“走了走了,我亲自把你送到网吧行不行?” 陈铭墉扭头冲他翻了个白眼,说快滚。 “有哪里不对劲,我们好像漏掉了什么细节。”李汭燦的声音通过电波传过来,显得有点失真。 他们三个连着语音,田野戴着蓝牙耳机,穿着套头卫衣运动裤和球鞋,像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他在路边随手扫了辆共享单车,慢悠悠地往他的第一个目的地骑。 “我都没到学校。”李炫君说,“田野呢?” “在骑车。”田野笑了一声,“我也还没到。” “我现在的位置在任务目标之一居住的小区门口,小区内出现了龙族血统反应。”李汭燦说,“武汉分部一位专员的言灵是血系结罗,我在上高铁之前复制了他的言灵。” “发个定位,我们立刻过来。” 田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猛地捏住刹车,共享单车的车轮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响。 有什么东西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就好像缺了一块的拼图终于找到最后的正确碎片,一切细节突然严丝合缝地收拢,波澜壮阔的画卷在这一瞬间慷慨地向他们展示它象征死亡的美丽。 “血统反应……遗迹……龙骨……是龙墓。公元1839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在襄阳府找到了一座龙墓!只有这才能解释他们为什么不惜代价,时隔八年还要再次秘密潜入中国。” 田野的声音猛然沉下去,眼神冰冷,“我们最开始的判断可能出现了偏差……那些照片的拍摄人是东印度公司的小队成员没错,但照片寄出之前他们就已经死了……那个军官不属于这支小队,他才是寄出照片的那个人。” “柳含烟也是个混血种,他是那座坟墓的……守墓人!” 李汭燦坐在一座凉亭里,等李炫君和田野赶过来。背着网球袋的青年有一头柔软的黑发,偏长的的刘海搭在前额,显得格外乖顺。 老小区的保安大叔相当好说话,可能是看他长得一副三好学生的无害样子,李汭燦只说自己是来找同学玩的,对方便笑呵呵地给他开了门。 “有两个人,血统反应比较弱——目标家住在四楼,不太好打草惊蛇。”他坐在田野对面,眯着眼打量不远处的红砖小楼,斑驳的墙面上贴着“7幢”的字样。 他们三个此时都坐在凉亭里的石桌旁,一人占据正方形石桌的一条边,场面看上去很像是凑一桌麻将三缺一。 这座凉亭的视野很好,李汭燦的位置正好能够将资料中赵礼杰家所在的单元楼大门,以及附近的一片区域尽收眼底。 田野从包里抽出了三本教辅资料,翻开放在桌上,一人分了一本,麻将三缺一立刻变成了学霸课后讨论小组。 “这哪来的?”李炫君大惊失色,“太专业了吧田哥。” “来的路上顺手买的……对了,我们可以扮成赵礼杰的同学,找个借口进他家看一眼——”田野迎着另外两人莫名其妙的眼神,缓缓扣出一个问号,“不是,你们这什么表情?” “没有我们,这里只有你最像高中生。”李汭燦实事求是道,只不过那双狐狸似的眼里,笑意藏都藏不住。 而另一边的李炫君早就笑得猛捶桌子,恨不得马上去守夜人讨论区发个帖,标题就叫:震惊,狮心会副会长竟这样评价会长,二人疑似决裂? “滚滚滚,立刻马上给我滚。” 田野一面忍不住笑,一面咬牙切齿地给了李炫君一拳,“你最好是不要让我看到论坛上有什么奇怪的帖子啊李炫君。” “我冤枉啊田哥。”李炫君光速叫屈,就差赌咒发誓,“我奶味蓝老论坛潜水人了,这可是大家都知道的——” “呵呵。”田野冷笑一声,“那猪总会所招待小哥呢?” “坏了,狮心会会长监视我——不是,你是不是暗恋我啊呜呜呜,我藏得这么好的小号都被你知道了。” 李炫君被戳穿了也并不害臊,直接快进到假哭环节,毫无意外地又换来田野的一个白眼。 “等等,或许我们不用假扮高中生了。”李汭燦突然说。 阖眼端坐仿佛入定老僧一般的人睁开眼,以他的血统等级,言灵·镜瞳复制的血系结罗领域足以铺开整整十公里半径的庞大领域。 此刻在他的感应中,不远处的小楼内,产生血统反应的对象开始了移动,看行动轨迹……应该是正在下楼。 金属的单元楼门被推开了,一男一女先后走出来,边走边交谈着。这对男女看起来大概四十多岁,手里拖着不大的行李箱。 田野戳了一下李炫君,又朝那一男一女扬了扬下巴,示意对方用言灵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李炫君妥协地闭眼,声音低沉地颂唱起古老的龙文密咒,属于风妖的领域无声地释放扩散。青年悄无声息地睁开眼,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在他的领域之内,一切细微的声响都无所遁形。 言灵·镰鼬。 风的宠儿们在空中飞舞,将四面八方的讯息带回来。就连枝头新叶抽芽,飞虫轻轻振翅,领域中无数的心跳声,还有那对男女的对话声……纷繁驳杂的声音涌入李炫君的耳朵,而混血种比常人强悍许多的的大脑让他得以轻松地处理所有信息。 “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这种时候还去参加什么比赛嘛,这些老师也不怕耽误他争状元。”女人有些埋怨地小声说。 “儿子能被学校选上参加比赛也是好事,为校争光嘛。”男人说,“而且他学习这方面一直都很让咱们省心的,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哎哟,这不是老赵吗。你们这是……要出去旅游哇?” 楼下遛狗的邻居热情地跟这一男一女打招呼,“你家赵礼杰不都要高考了,还让他一个人在家?” “他被学校选去参加比赛啦,要去一个星期。”男人自豪地笑笑,“这不,我和他妈妈就打算趁这个机会出去散散心。” “你家儿子优秀啊,成绩又好又孝顺,长得还帅。” 邻居竖了个大拇指,男人得意地说那是那是,旁边女人抿着嘴不说话,脸上的笑意却也浓郁得难以掩饰。 李炫君结束了言灵的释放,睁开眼低声复述了一遍风妖听到的对话,顺带抱怨了两句镰鼬不是用来偷听的,你这样显得我的言灵很猥琐。田野敷衍地嗯嗯两声,说知道了下次一定不这么搞了。 “赵礼杰代表学校去参加比赛了?怎么可能?”李汭燦皱了皱眉,“我刚才去了一趟襄阳二十四中,他的班主任说,他周日打电话来请了病假,所以今天没来上课。” “去看看就知道了。”田野很平淡地说。
 

其四·鹿门

他们算是不请自入,不好移动屋内任何摆设。李汭燦双手环胸背靠着墙,李炫君站在他旁边,好奇地环顾眼前的次卧,俩人一左一右站着,跟两尊门神似的。 自打进了门,田野就安静得出奇,一双黑亮的眼沉沉的。高三男生的卧室看起来相当简洁,没有什么太多的装饰,深蓝色的床上三件套,床头柜摆着可爱的小猪玩偶,墙上贴了一张神龙尊者李青的海报。 书桌上放着玻璃杯,里面有半杯凉透的水,杯壁上还挂着蒸汽凝成的水珠,旁边是一叠厚厚的教辅资料。 田野慢慢地走到书桌前,望着空气的目光迷离,手指虚握像端着不存在的水杯,声音很温和:“休息会儿吧?喝点水。” “谢谢妈。”田野顿了一下,又低声说。他做了个放下水杯的动作,在椅子上坐下,转了半圈仰头看书桌旁边的墙壁。 “虽然说马上高考了,但也要劳逸结合,知道不?”他又突然开口,语气近乎有些唠叨的温柔。 李炫君侧过头和李汭燦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人缓缓退出卧室,关上门。 没过一会儿,田野就在屋里喊他们名字:“速来,找到了。” 李汭燦推开门,就看见青年半跪在桌脚的背影。沉重的木质书桌被从墙边推开一点距离,露出道缝隙,田野就从那缝隙里提溜出一个沾了些灰尘的信封来。 “有第三方势力插手的痕迹。”田野用两根手指拎着那信封,眼神凝重。 “守墓人的后代失踪,对方已经占得先机,我们不如直接前往龙墓,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李炫君说。 “信封里面原本应该装的是个U盘。”田野说,“表面有压出来的印子。” “我们现在就动身,前往那座戏台所在的村子。”李汭燦说,“龙墓应当就在那附近,诺玛会为我们提供技术支持,动用卫星的激光雷达扫描地形,对墓穴的位置作出判断。” “只能希望男高中生福大命大咯。”李炫君笑了一下,轻声说。 “到这里下高速之后,应该就要跑山路了。”李汭燦说,他打了一把方向盘,朝高速公路出口的收费站开去。 “那换我开?”后座的李炫君跃跃欲试。 “还是算了吧,你开山路我会想死,不愿再体验一次。”田野坐在副驾驶上朝外张望,“这地方还真挺荒凉,收费站都破破烂烂的。” 找到线索之后他们就离开了那个老式小区,李炫君在导航软件上找到一家最近的租车行,交了押金租了一辆SUV,马不停蹄地往资料上给的地址赶去。 “对了,卫星激光雷达的扫描结果出来了么?”田野扭头问李炫君。 李炫君捧着iPad,划拉了两下,刷新邮箱界面,说虽然还没有,但诺玛发了新的邮件来,说因为情况有变,校董会为我们派出了增援。 “这次任务真挺奇怪的。”李炫君说,“校董会那边遮遮掩掩,好像明知道一些事情却不告诉我们。” “这很正常。”李汭燦淡淡地说,“校董会完全等同于秘党长老会,他们是混血种社会真正的掌权者,对于长老会而言我们只是一把趁手的工具,你会对一把刀讲述世界的秘密么?” “我会啊。”李炫君一本正经地说,“我经常给‘命运’讲睡前小故事。” “命运”和“新命运”是李炫君给他那对炼金手枪取的名字,这两把枪是同一个型号——伯莱塔M9,但内部铭刻着不同的炼金法阵。 李炫君总说“命运”是他从老祖宗那里继承的传家宝,而另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则是,“新命运”是他的导师——装备部部长韩金送给唯一学生的见面礼。 彼时第一次听李炫君讲传家宝故事的田野嘴他,说你家这传家宝是1985年才研发出来的,要讲成老祖宗传下来的是不是太假了。 对于李炫君的说法,隔壁卡塞尔学院新闻部知名撰稿人高天亮锐评:“你这就跟拿一个现代景德镇青花瓷,说它是你家从宋朝传下来的古董一样离谱。” “你闭嘴。”田野冲他竖了个中指,“你能不在这种时候讲烂话么?我再度开始怀疑你加入新闻部这件事的真实性。” “本人是狮心会最忠诚的信徒。”李炫君说,“但搞笑嘛,它是一种天赋。” “你庄严宣誓你不干好事是吧?”现任狮心会会长冷笑一声,对一些苍白的解释不屑一顾。 “邮件里有没有提到增援具体是什么?”旁边专心开车的李汭燦插了一句,“人员还是装备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没有说。”李炫君说,“所以感觉真的很奇怪,但我推测是个人,如果是物品的话应该没什么不能直说的吧?” 田野和李汭燦交换了一个眼神,开车的人单手把住方向盘,状似随意地将有点挡住视线的刘海拨开,在抬手动作的遮掩下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他们此刻正行驶在一条深埋在山谷中的水泥路上,一侧是苍茏葱翠的山,另一侧是湍急的汉江,放眼望去也只看得见隐在云深雾罩之中连绵起伏的山峦曲线。 山路上也弥漫着很大的雾,他们像是误入桃花源的渔民,对未知的前路充满好奇和恐惧。伴随着车辆的前行,车载导航规划的路线也在慢慢缩短,隐约能看见前方影影绰绰的村庄轮廓。 诺玛的声音突然在车内响起:“卫星扫描结束,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请沿当前道路继续行驶。” 远在太平洋彼岸的中央处理器接入了这台SUV的车载导航系统,在不大的屏幕上显示出三维的地形图,带有箭头的高亮路线沿着山脚蜿蜒拐进更深的山里。 “Meiko专员,Scout专员,Flandre专员,你们即将到达终点,目的地位于道路右侧,本次导航结束,祝一切顺利。Byebye” 学院秘书似乎在私底下吸收学习了林志玲语音导航的精华,最后的英文单词尾音带着点微妙的俏皮感,还在车载屏幕上显示出了一个挥手告别的颜文字。 李炫君说这什么啊副校长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个人癖好给诺玛加上了吗? 李汭燦没说话,他踩住刹车,车辆制动装置开始运转,摩擦力增大使轮轴制动,SUV又向前滑了一段距离,在路边缓缓停下。 “你们就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么?”他拉起手刹,轻声说。 “我们和那座村庄的距离……一直没有变化。”田野突然意识到什么,缓慢地打了个寒噤。 紧闭的车窗外,雾气变得更浓,山中再寻常不过的蝉鸣鸟叫声不知何时沉寂下来,湍急的流水声似乎也消失了,诡异的寂静弥漫开来,似乎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车里三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声。 车顶灯闪烁了一下,无声地熄灭了,车窗外的天光穿过玻璃照进车内,投下一片片的光影,像是晃动的鬼魂。 “要下车吗?”李炫君抬眼望向浓雾深处,伸手拔出了腰间枪套中的炼金武器,“待在这里坐以待毙也不是个办法。” “的确。”李汭燦点点头,“以我们的血统优势,只要不是正面对上完全苏醒的古龙,结果都不会太糟。” “你这种时候未雨绸缪听起来就很有乌鸦嘴的潜质。”田野说,“走吧,管他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我们都闯他一闯。” “你俩半斤八两吧。”李炫君评价。 真正踏入浓雾之中的第一感觉是冰冷,然后就是窒息一般的死寂。李汭燦的佩刀“离群之刺”已经出鞘,修长的刀身之上流淌着清澈如水的刃光。 他提着刀走在最前面,朝他们视线所及之处那些房屋轮廓的方向而去,脸上没什么表情。 田野走在他侧后方一点,而在田野左手边的李炫君看起来是三个人中最为平静的一个,他随意地握着枪,只是低垂着的眼里闪过一丝厉色。 大概命运的行路人总是分秒必争,他的耳畔又响起了记忆中熟悉的钟声。被布料覆盖的手背上,黑色的印记隐隐作痛,带着火焰灼烧一般的烫意,阔别多年的仇恨又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仿佛触手可及的地方。 你们居然还没下地狱啊,真是……太好了。他侧过头,无声地笑了起来,眼底流露出残忍而兴奋的神色。 三人弃车步行之后,倒是没再发生什么诡异的事情,他们很快靠近了那座村庄。路口旁边横卧着一块青石,上面刻着三个大字——“鹿门村”。 可是他们在村中转了一圈却一无所获,就好像之前在车上感觉到的异常只是错觉。 “我们先找个开阔的地方观察一下地势。”田野说,“我有预感,我们离我们最终要找的地方已经很近了。” 绕过村东头的大槐树,眼前豁然开朗,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许多,入眼是玉带般环绕在山脚的河流,绵延起伏的葱茏山峰,天际和峰峦相接的曲线柔软如同少女美丽的侧影。 “我略懂一些风水学。在风水术中,把活人住宅的大门前面或者死人墓穴前方的那一块地方称为明堂。一般而言,明堂分为大中小三种,中明堂是决定墓穴风水的关键。” 田野望向不远处的山峰,伸手虚虚地圈了一下,“你们从这里看那边的两座山,有没有感觉他们像什么?” “像……护卫着这个村子的两个保安?”李汭燦迟疑了一下,低声说。 “没错。”田野点点头,“这就是堪舆学中所称的青龙、白虎山,再加上汉水和潼水恰好在此处交汇,我们现在站的这里又是地势相对较为平整的小山,风水学上认为这样的地形结构是一个完美的中明堂,往往在选好明堂之后,堪舆家们就能够点出墓穴的位置——你们知道刘基么?” “刘伯温嘛,这谁不知道。”李炫君说。 “传说他乞骸骨之后,为保明太祖江山稳固,一路北上截断九州龙脉——风水堪舆中所说的寻龙点穴,就是在观察山势走向之后找到聚合地气的中心位置,作为下葬的吉穴。”田野说,“古人相信墓葬风水,生活在那时的龙王应该也不例外,所以龙墓的位置大概率在这条龙脉的‘眼’上。” 他在背包里摸索了半天,掏出来一个相当复古的罗盘,指针做成蛟龙盘柱的样式,盘面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天干地支二十四节气伏羲六十四卦等等文字,看起来倒是相当高深。 “不是,你哪来的这玩意儿?”李炫君投来一个夹杂着古怪和震惊的眼神,“你买教辅资料的时候还顺便买了个罗盘?” “那倒不是,这是我走之前在学校跟王柳羿借的。”田野说,“宝蓝他家是风水世家,祖上留下来好多不外传的古籍,他老懂这个了。” 他熟稔地托着罗盘,缓慢地转过一个不大的夹角。风水堪舆的诸多学问里,可能所谓荫及后人的说法没什么道理,但要拿这个吃饭的家伙事定位些什么东西的时候,还是相当好用的。 田野在心里计算了半晌,大致推算出了个方向,可人刚转身往回走了两步,就发现手中的罗盘上,原本只是微微颤动的磁针突然失控一般地高速旋转起来。他愣了一下,往后退了几步,那磁针又停了下来,重新指向南方。 “村子里的磁场有问题,像是某种领域,我们现在的位置在领域外面。往里走之后罗盘没办法用,但墓穴的位置应该就是在西南方向。”田野小心地收起罗盘,低声说。 “我刚才看过了,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截至目前为止,我也没有发现任何生命的痕迹。”李汭燦平静地说,“我们在这里所见的一切都很像是传说中的那个国度……死人之国,尼伯龙根。” “这可能吗?最后一个自称去过那里的女巫在中世纪就被烧死了。北欧神话说尼伯龙根中遍地都是死去的物质,整个国度充斥着第五元素‘精神’——那是炼制‘贤者之石’的材料,是无数炼金术师梦寐以求的圣殿。”李炫君说,“如果这里真的是尼伯龙根,几千年来历代炼金大师想破了头都没找到的地方,我们三个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进来了?” “你干脆直接报韩金身份证号得了。”田野说,“其实我们的经历也并不是很轻松,而且还有一件事,目前有一位无辜的群众还生死不明,出于人道主义,我觉得我们应该稍微抓紧一点时间。”
 

其五·龙影

往西南方向走出一段路,一座熟悉而华美的戏台就矗立在视线所及的地方,朱漆描金的牌匾安静地悬在那里。 田野终于亲身见到这座戏台,在这个遍地死亡的国度里它并没有遭受到时光残忍的侵蚀,外表不似照片中那么破旧,看起来反倒相当完整,雕栏画栋飞檐翘角,熟铜制的铃铛悬在四方,显得辉煌又孤寂。 李炫君嘴唇张合,低声地念诵古老的语言,属于风妖的领域悄无声息地张开了。他能清晰地听见身旁两个人平稳的心跳和呼吸声。镰鼬在他的身周呼啸,带回每一个容易被不小心忽略的信息。 “这里的地下是空的。”他低声说,“但不像墓穴,反倒有点像……防空洞?” 李汭燦一马当先迈上戏台,他还穿着球鞋,踏在木板上的动作轻柔如同某种猫科动物。长刀“离群之刺”重新归入鞘中,他握着刀鞘,用它去轻叩被另外两人踩得嘎吱作响的戏台地面。 “你这样把她当登山杖用,她不会伤心吗?”田野说,话音未落,他们就同时捕捉到了敲击发出的空洞响声。 “这里。”李汭燦说,“当然不会啊,她可开心了。是吧,‘阿卡丽’?” 伴随着他的话语,鞘中长刀应和似的清鸣一声。田野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说你就护着他吧,旁边李炫君很不给面子地直接笑出了声。 地板上有一处向下凹陷的把手,倒是很完美地隐藏在了木质的纹路当中。李汭燦俯身拽住这个并不起眼的把手,大臂绷紧发力,径直掀起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沉重木板,露出下方的一个空洞,边缘是一截向下延伸的楼梯,以水泥浇筑,墙壁上用红色的油漆写着意义不明的编号“00-26”。 他朝着深不见底的黑暗望了一眼,站起来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是近代新建的,看起来大概是民国时期的东西,尼伯龙根还能同步现实的建筑改变么?” “死人之国是神秘学领域的东西,你别想尝试用相对论来解释它,炼金术师们追逐它一如科学家渴望没有误差的理想实验环境。”李炫君说,“虽然理论上来讲炼金术和科学完全是两码事,但在这方面可以稍微类比一下。” 田野点了点头,掏出挂在钥匙扣上的微型手电筒,雪白的光刺破了黑暗:“下去看看,墓穴应该就在这附近了——我们带了多少C4?” “管够。”李炫君拍拍背包,笑着说。 在赵礼杰截至目前为止的十八年人生之中,也会有那么一刻他想,要是小的时候父母没有把他交给爷爷奶奶带大,是不是他就会安安稳稳地高考,拿到一个优异的成绩,然后度过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一生。 但如果这样,他大概无缘得见世界真实。如今只是稍微这样设想一下,都会觉得很可惜,所以他倒也没有后悔过。 他是在一个难得能上一节体育课的午后收到那封信的。高三党每个星期的体育课本就不多,还大半都被几位主科老师毫不留情地瓜分,这次竟然没被占,又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好不容易能放一次风的学生们都很兴奋,结伴互相招呼着下楼。 很快教室里就空了大半,赵礼杰一贯不爱晒太阳,落在最后几个,慢悠悠地下楼朝操场走。路过传达室的时候,大爷从窗口探出来冲他招手,说哎赵礼杰同学,有你的信。 赵礼杰成绩好,长得高,五官也清秀,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次数多到连传达室大爷都认识他。 高一的时候他被老师抓了壮丁去国旗班当旗手,在每个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穿那套墨绿色的制服,白衬衣纽扣严丝合缝扣到线条流畅的喉结下方,面无表情地站在旗杆旁边敬礼的模样,不知道引得多少学姐学妹芳心暗许。 他自己倒没多少这方面的自觉,对不熟的人一律冷脸以待,到头来还在女生之中传出来个高冷的名声。 陈铭墉笑他装高冷,赵礼杰摊了摊手,说我这是为她们着想,高中生就应该好好学习,不要一天到晚想着谈恋爱。 “你一个天天打游戏的人也好意思说这个?”双手插兜走在他旁边的陈铭墉白了他一眼。 赵礼杰不以为意,从传达室大爷手里接过普通的牛皮纸信封,又笑眯眯地去揽陈铭墉的肩膀:“虽然我天天打游戏,可是我年级第一啊。” “哇……好恶心,给你装到了。”陈铭墉嫌弃地推了他一下,又转而好奇地去看他拿着的信封,“这年头还有人写信?” “不知道啊。”赵礼杰懒懒地答,他捏了一下那个信封,指尖触碰到装在里面的一个硬硬的小东西。 放学之后他和陈铭墉在岔路口分别,各自回家。赵礼杰仔细锁上卧室的房门,才拆开那封信。 牛皮纸的信封里还装着另一个信封,上面印着像是精心设计过的哥特风格的图样——一枚古铜色的钟表露出三分之二的机芯,剩下三分之一有着繁复花纹的表盘上,修长的指针安静地指向罗马数字“Ⅶ”。 赵礼杰想起小学的时候有一回他从同学那里借了一本小说回家,坐在院子里翻看的时候书里掉出来一张明信片,上面就印着差不多的图案。 那时候他的爷爷正好坐在旁边的躺椅上,彼时扇着蒲扇的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 “她说的没错,那一天终究会来的。”老人喃喃地说,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悲。 十年后已经不再是小孩子的赵礼杰垂着眼,从信封里倒出一个U盘。他静静地盯着它看了很久,才捏住它,插进了笔记本电脑侧面的接口中。 戏台的地下果然有一个巨大的防空洞,田野甚至能隐约听到脚步声从远处的黑暗里传来的飘渺回音,时光在水泥色的墙壁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仿佛某种难以解读的文字,蛇一样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 “这座防空洞的规模很大。”李炫君说,“我在重庆的时候见过一些当地的防空洞,大部分的甬道只能容纳三个人并肩而行。” “即便是作为战时工事而言,这里的空间也相当宽裕,想来当初存放的东西分量不小。”李汭燦仰头去看挑高的穹顶,随口感叹了一句。 “因它们而丧命的人数量估计也不少。”田野扭头瞧他一眼,语气幽幽地说,“你听见脚步声了吗,那是在战争中死去的那些人的灵魂在黑暗里游荡。” 李汭燦的动作肉眼可见地顿了一下,瞥过来的眼神里难得流露出几分控诉之色。一旁的李炫君好笑地摇摇头,说行了你别吓他了。田野露出个无辜的表情,说什么啊我哪有吓他,我也害怕君君保护我。 李炫君挑了挑眉,相当随意地朝他张开手:“行啊,来,爸比的怀抱永远向你敞开。” 田野伸手作势要打他,却突然隐约听见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低低的笑。他愣了一下,心想这又是哪里传来的回声。那笑声庄严,又有某种独属于少年人的轻快,一阵风似的转瞬即逝,让人不由得疑心那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怎么了?”走在另一侧的李汭燦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异样,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即便后来因为一些意外短暂地分开了一段时间,也并没有影响他们对彼此小动作的了如指掌。 “你们听见什么声音了吗?”田野皱了皱眉,讲话的语气难得透出点犹疑,“我好像……听见有人在笑。” “回音吧?这儿地方大,有点回声也正常。”李炫君说。 田野皱了下眉,没再说话,迟来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让他几乎产生了一刹那的眩晕。曾经无数次梦见过的苍茫冰原上一片看不到边际的素白,漫长的梦魇里他紧紧地拥抱着某人,在遥远的寒冷和寂静中他看见那人开合的嘴唇,却看不清那张脸。 属于少年的清澈嗓音轻轻地在他耳畔响起。 “哥哥。”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或许我真的有一个弟弟吗? 赵礼杰在黑暗中埋头狂奔,肩胛处那个从出生起就被命运烙下的痕迹正火烧火燎地疼着。 他高一的时候学校举办过一次篮球赛,赵礼杰本就是球场的活跃分子,身高又拔尖,理所当然被选去打中锋。在更衣室换球衣的时候,陈铭墉发现了他后背的淡红色印记,还好奇地问过他这是什么。 “是胎记啊。”赵礼杰懒洋洋地活动着脖颈,舒展开肩膀和手臂,语气十成十地漫不经心,“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你这形状还挺独特。”陈铭墉说,“像火苗似的。” ——那当然不是什么胎记。 赵礼杰从小就知道,他身上流着与普通人不同的血。那是源自太古统治者的血脉,如今它平静地流动在他的血管中,却更像是沉睡的巨兽,总有一天会苏醒过来,再度向世界发出愤怒的咆哮。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龙吗?” 尘封多年的赵家老宅终于再一次等来了它命中注定的主人,年幼的小男孩跟在爷爷身后踏进大门,好奇地四处张望着。清澈的天光从雕花的窗棂外洒进来,折射出细碎的光斑——那是一个被随手搁在角落里的相框。 似乎是被那光影所引诱,他着迷般小心翼翼地捧起落满灰尘的相框,看见玻璃后面的画面——遮天蔽日的黑龙张开挂满枯骨的膜翼,狰狞的龙首上金色的瞳子灼灼如焰。 精神矍铄的老人垂眼注视着他手中的相框,神情显得格外冷酷。赵礼杰从未见过这样的爷爷,此时此刻他似乎不再是那个笑眯眯的慈祥老头了,老人绷紧的眼角刀锋般锐利,似乎下一秒就要拔出武器奔赴战场。 他听见爷爷悠长的叹息,老人放轻了声音,按在他头顶的手心温热:“那么小杰,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龙么?” 那一天,旧日的钟声轰然鸣响,新世界向少年人敞开怀抱,展露出历史画卷真实的一角。男孩最后回望了一眼老宅外墙上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小跑几步跟上头也不回地离去的长辈。 那时他还很年轻,尚且天真,尚且热血,不知道他正走向终末和灾厄的道路,那是命运,无法避免,也不可回头。 深青色的浓雾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一直紧紧追在身后的密集脚步声消失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纠缠上来,宛如坠入深渊般让人遍体生寒。 赵礼杰猛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在亡命的奔逃中他误打误撞地闯进了某个存在的领域之中,因此得到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很难说这是幸运或是不幸,只不过他终于可以停下来。赵礼杰扶着墙壁大口喘气,指尖却突兀地触到了粗糙墙面上某种湿润的东西。 浓郁的血腥气涌入了他的鼻腔,赵礼杰掏出手机按亮屏幕,意料之中的没有信号,不过电量还算充足,作为照明用具还可以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手机屏幕微弱的亮光照出了旁边墙壁上正蜿蜒着向下流淌的红色,那是淋漓的鲜血,却好似是被什么人当作了绘画的颜料,为这幅残忍的杀戮场面肆意地铺陈上血腥的底色。 赵礼杰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将它举过头顶,手电筒的强光照亮了整面墙,狰狞又壮美的壁画从黑暗中苏醒过来,拨云见日般呈现在他眼前。 那是一幅波澜壮阔的战争画卷。 披着银色铠甲的瓦尔基丽们手持长剑和盾牌,展开巨大的白色羽翼,骑着骏马从天而降,和古老神话中的无数妖魔厮杀在一起。 女武神的双眼由熔化的黄金点睛,神情悲悯却坚定,在妖魔的洪流中矗立如同坚不可摧的磐石。她们的羽翼被撕裂出一道道伤口,洁白的羽毛被血染成暗红,边缘却仍然锋利如刀。 铺展开的画面绚烂又恢宏,几近人力所不能及,只有那溅在墙上还在流淌的鲜血明晃晃地昭示着,不久前有一场屠杀发生在这里,更大的可能是杀人者正是以鲜血作为颜料的画师本人。 赵礼杰仰望着面前在黑暗中看不到边际的壁画,久久地沉默着。 “若是能成为这幅画的一部分,即便你是那一位的守墓人,也会觉得荣幸吧?” 他身后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噙着点微妙的笑意,语气智珠在握似的,好像笃定他逃无可逃。 肩胛上的印记愈发滚烫,像是被新近烧红的烙铁按在那里一样,赵礼杰没有转身,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说话的声音也很低,却蕴着满满的讽刺意味。 “画蛇添足。”
 

其六·神道

戏台地下,甬道深处。 “这里的墙壁正逐渐变成更古老的建筑风格,越往前越是这样。”李汭燦将手电筒的光柱投向旁边的墙,低声说,“我们像是……走在回溯过去的道路上。” 凛冽的白光照亮了侧边墙面上层叠青砖之间的灰黑色泥土,田野眯起眼望向漆黑的前路,眸中神色晦暗不明:“从贝璐丹迪去往兀尔德的路吗?” “你总是我们中对命运的态度最不屑的那一个。”李炫君轻声说。 “是么?”田野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昏暗的环境里他的侧脸绷紧了,在光影下勾勒出冷硬的轮廓,好像正被冰水淬火的红热钢铁,“可能是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从来都不是被命运女神眷顾的那个人。” 后来李炫君总会想起那时田野的神情,想起一些在当时看来似乎无关紧要的细节,想起青年绷紧的眼角和挺直的脊梁——好似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为将来血与火的终局做好了全副武装。 李汭燦不动声色地碰了一下田野的手背,安抚似的,两个人的手一触即分,就如同年幼的他们被分隔在精神病院冰冷的铁质栅栏两侧时,田野对他做的那样。 如果有人能俯瞰尼伯龙根的全貌,同时又见过卡塞尔学院地下层建筑“冰窖”的剖面图,那么他就会意识到,这些建筑群之间蛛网般的甬道如此相似,正如同命运的丝线,从兀尔德手中纺织,又被贝璐丹迪扯动,最后流动到诗蔻蒂的剪刀下,被一一裁断。 而他们三个人如今的行进路线,堪称逆流而上。 “前面是个三岔路口。”李汭燦眯着眼,顺着手电筒的光柱朝前看去,“这波怎么说兄弟们,分开走是不是不太好。” “人生地不熟的,分开走不是大概率送菜?”李炫君笑了一下,“肯定一起走啊。” “下雨了。”田野却突然说,他手里握着枪,神色倒是没太多变化,只仰头望一眼头顶上方的黑暗,眼睛里闪烁着浅浅的漠然。 李炫君眨了眨眼,下意识地从背包里抽出一把折叠伞,熟练地抖开之后才意识到不对:“防空洞里还能听见雨声?” 他话音还没落定,三个人就都清晰地听见了瓢泼大雨打在房顶的声音。突如其来的雨声细细密密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有大片的积雨云在迅速朝他们的头顶靠近。 可这里分明是位于地底深处的甬道,理论上来讲,即便是地面上有飞机轰炸,爆炸的声音都难以听得真切,更不要说雨声。 头顶开始有雨水渗进来,逐渐越来越多,打在人身上,冰冷刺骨。一场暴雨在地底倾泻而下,李汭燦无言地握住了“离群之刺·阿卡丽”的刀柄,深青色的浓雾在大雨中弥漫开来,手电筒的光照出去甚至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旁边原本属于同伴的呼吸和心跳声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李汭燦低着头站在大雨里,浑身都被淋得湿透,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面无表情地拔出了鞘中的长刀,瞳孔里有金色的流光闪烁不定。 早在路上他就把镜瞳复制的言灵换成了李炫君的镰鼬,他是三个人里最擅长近身格斗的那一个,加持镰鼬之后的相关特训也做过无数次,早已烂熟于心。 属于风妖的领域无声地张开,可是四散的镰鼬们没有捕捉到任何属于人类的呼吸和心跳,它们带回的讯息告诉李汭燦,这里的确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密集的脚步声也在同一时刻传来,四面八方重叠的黑影亮起一双双金黄的眼睛,小灯笼似的,齐齐投来漠然又贪婪的视线,像在渴求他身上的什么东西。 ……死侍。李汭燦想。他停下了脚步,在原地站得笔直,如同一尊静止的雕塑,手中长刀被雨水洗练,在无数黄金瞳的映照下泛出如水般清澈的刀光。 终于有按捺不住的黑影朝他扑过来,锋利的指甲在高速的运动中划出尖锐的破空声。李汭燦后退半步,炼金武器·离群之刺修长的刀刃从下往上撩起,将那道影子从中斩成两半,脓腥的黑血飞溅开来。 他并没有停下,顺势挥刀横斩,轻描淡写地斩开前赴后继地涌来的影子。 长刀嗡鸣,其上铭刻的纹路亮起,隐藏在刀身中的炼金领域被悄然激活,暴烈的风裹挟着雨水,把柔软的水滴变得如同金属般坚硬,在刀刃切入肌体碰到骨骼的瞬间,就能将其击碎。 李汭燦再度斩断一具向他扑过来的、近乎半人半龙的敌人身躯,矮身敏捷地躲过如瀑般溅射的血。盘旋的风妖们带回的讯息让他意识到,那个岔路口和田野李炫君一起消失了,而身后的来路被密密麻麻的敌群封锁,他现在只有向前一条路可走。 “哥哥,你一个人在这里,会寂寞的。” 盛妆打扮的男孩子依偎在他身边,一双眼里闪烁着清凌凌的光,让他的脸显得漂亮又脆弱,“我可以不跟那个人走吗?我想留下来,和哥哥一起……见证世界的终结。” 他想说你哪位啊干嘛叫我哥哥?你爱走不走呗,世界的终结又是什么中二病发言,真有人相信世界末日那套理论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说出口,反倒温柔地摸了摸男孩的头。 “不可以哦。”他轻声说,“我留在这里,和你离开,都是天启预见的结局。不要害怕,在世界终结之前,我一定会来接你。” “这一次……哥哥还是不需要我么?”男孩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失落起来,“明明我已经很努力地成为哥哥的棋子了,哥哥还是不愿意……使用我么?” 真是见鬼,这又是什么发言?他想,你哥哥是什么大阴谋家吗?自己的弟弟都要被当成棋子,未免太坏了吧? “还不到时候。”再一次,他说出了言不由衷的话,“如果没有你和我一同见证最终的结局,那才是真正的寂寞。” 他们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一幅棋盘,黑白两色的大龙正绞杀在一起,男孩拈起一颗黑棋随手点下,又拢了拢身上繁复沉重的戏服,站了起来。 “那我走啦,哥哥。”男孩望着他,眼睛里蕴着若有似无的哀愁,“下一次见面,再为你唱贵妃醉酒吧。” 正是月上柳梢时,烛台上的蜡烛即将燃到尽头,沿着边缘滚下一滴烛泪来,像是在代替谁哭泣。 “嗯,去吧,含烟在外面等你。”他最终还是没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朝男孩轻轻点了点头,“我会期待的。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自己小心。” 厚重的石门无声地合上,男孩纤细的背影在渐渐合拢的缝隙里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黑暗中。 “哥哥,不是约好的……会来接我么?你为什么……没有来呢?” 恍惚间田野似乎听见什么人稚嫩或是成熟的嗓音,纷繁复杂地重叠在一起,难以分辨出年龄,陌生中又透着熟悉,带着自然而然的委屈,像是在习惯性地对他撒娇。 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身边的同伴都突然间不知去向,而他的面前只剩下一条笔直向前的道路,通往某个未知的尽头。 哪门子开过光的嘴啊李炫君?说得很好下次不要说了。田野无语地咬了一下手指,他凝神思索了一下,伸手去摸钥匙扣上挂着的微型手电筒,却扑了个空。细细的金属链子从中间断裂开来,截面相当光滑,像是被什么利器干脆利落地斩成两截。 “什么时候被偷袭了么……?”田野皱了皱眉,却完全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记忆似乎无声无息间被偷走了一段,透着种生硬的衔接感,像是硬生生被缝合在一起的两种布料。 不过也并非全无办法,他缓慢地活动了一下颈椎,又粗暴地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一双瞳子已经灼灼如同炽烈的明灯。 混血种展示龙一般的黄金竖瞳是证明血统的方式之一,点燃黄金瞳之后在无光环境下的夜视能力也会相应地变得更强,而这正是田野现在所需要的。 深青的雾气在空中氤氲翻涌,田野注视着路边立着的披甲石像,腰间佩刀,神态雕刻得栩栩如生,是微微垂头的恭敬模样,可从铠甲的下摆处延伸出来的却不是属于人类的双脚,而是某种蟒蛇的粗壮蛇尾,层叠细密的鳞片清晰可见。 厚重的浓雾阻隔住了他的视线,只能隐约望见不远处的道路两侧,影影绰绰似乎还立着更多的高大石雕,透出种森严的赫赫声威来。脚下是交错的石板路,一直向前延伸,像是通往神明的国度。 田野从那些恭敬垂首的雕像中间穿过,他们身上缠着白色的纸绳,在漫长的时间里却并没有泛黄腐烂的迹象,反倒圣洁庄严如同神赐下的福音。 他靠近了些,细细打量这些人首蛇身的石雕,这段看不到尽头的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立着一尊。田野微微眯起眼,正待伸手去摘缠在上面的纸绳,突然有人在黑暗中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陌生的吐息和心跳突兀地出现在他的感知里。 那只手明显属于一个成年男人,掌心和指腹却没有一点使用武器的痕迹,柔软光滑如同初生的婴儿。 田野眼神一凝,大臂猛地发力,肩膀下沉,游鱼一般从桎梏中抽离,身形顺势又快又狠地撞进对方怀里,另一只手握着的格洛克枪口悄无声息地抵上了对方的腰侧。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冷,带着十足的冰凉杀意:“你是谁?” “善必胜恶,如光所到之处,黑暗无所遁形。”来人却并不慌乱,只低声念了一句秘党血统契的誓词,声音肃穆庄重,跟对暗号似的,而后又简洁地作了自我介绍,“初次见面,Meiko专员,我的代号是Viper。” “我凭什么信任你?”田野却并未放松警惕,手指仍然停留在扳机上,“Viper……这个名字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你究竟是谁?” 他听见对方无奈地笑了一下,黑暗中一对灿金色的眼瞳被点亮了,田野感觉到某种无声的领域在这一刻张开,环绕在他们身周的深青色雾气潮水般退去。 “你是……朴家的弟弟?”李汭燦的声音从另一侧遥遥传来。 从散去的浓雾中现出身形的人神情淡漠,一双金瞳灼灼,湿透的刘海乖顺地贴在他额上。 李汭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提着长刀,从一尊人首蛇身像背后绕出来,刀尖有粘稠的黑血正缓缓滴落:“是自己人,Meiko。” 田野这才翻手收起格洛克,一矮身从青年身边退开,谨慎地与他保持了安全距离。 李汭燦轻振手中长刀,把刀身上的血全数抖落,又展露出清澈如水的刃光来。他还刀入鞘,几步迈到田野身边站定,田野借着他手中的光源打量面前的陌生青年,客气地自我介绍道:“田野,卡塞尔学院三年级。” “我知道你,田野,你很有名。”对方如是说,“你好,我的名字是朴到贤。”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李汭燦却似乎像早就认识他一样,完全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他盯着朴到贤,眼神不善,“你就是长老会派出的增援?相赫哥怎么会同意他们打开‘长存之殿’?” 他很少有这么失礼的时候,但是田野看见朴到贤淡淡地笑了一下,似乎将李汭燦的态度全然包容:“那是天启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是。” 李汭燦不快地“啧”了一声:“少来这套……这件事相赫哥应该不知道吧?‘门’是谁打开的?” “汭燦哥,这是保密事项呢。”朴到贤歪了下头,状似思考一般沉默了两秒,才轻快地说,“如果哥想知道的话,得走流程。” “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那一套流程,也不必拿这个来搪塞我。”李汭燦被他油盐不进的态度噎了一下,撇过脸低声说。 朴到贤只是垂着眼轻轻地笑了笑,并不正面回应他:“哥去了学院本部之后,真的变了很多。” 田野飞快地看了朴到贤一眼,意识到他在刻意地避免和李汭燦直接对视,身周的领域也一直没有收敛的意思,像是在提防什么东西一样。 “你在防备我?你知道我的——”李汭燦突然说,“我明白了,是Lehends,对吗?” “瞒不过汭燦哥。”朴到贤倒是毫不意外,只是脸上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诚,“我来之前,他就说哥一定会猜到的,不过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的事情之后再说,我们得先找到炫君。来之前你应该看过他的资料。李炫君,A级专员Flandre,言灵是镰鼬。” 得到的回答中涉及到了意料之外的旧友,这让李汭燦也不好再过分咄咄逼人,他随手拨弄了一下额发,神色缓和下来,环顾了一圈才又说,“这个地方看起来……只有向前走一个选择。” “古人留下的文字记载中提到,墓前开道,建石柱以为标。谓之神道。” 田野率先向前走去,适时地打断了他们之间快要凝固的气氛,“这段描述和我们现在见到的情形很像,恐怕再向前走,就要去到真正摆放棺椁的墓室了。” “所寻之人,应在彼方。”朴到贤说。他的声线很低,带着几分冷淡的意味,又相当言简意赅,笃定得像是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这也是‘天启’么?”李汭燦偏过头去看他,“因为神明‘看到’了某个人的命运,所以通过使者降下神谕来拯救他?” “我就是天启。”朴到贤答得很快,似乎早就料到会被如此刁难一般,只是他的眼神还是轻微地波动了一下,然后又很快消弭于无形。
 

其七·往事

针头扎进血管的刺痛只是一瞬,深色的静脉血沿着细管流进透明的血袋里,体温也随着血液的流失渐渐变冷,陌生的疲惫感从心口蔓延开来。 赵礼杰半阖着眼,他的四肢关节和腰部都被冰冷的金属环牢牢地锁住,固定在身后粗糙的墙面上,肩胛处的烙印只是在他清醒过来之前短暂地冷却了片刻,此时又变得像是被灼烧过一般滚烫。 “如此年轻健康的躯体……其实是不错的实验材料。”负手站在不远处的年轻男人眯起眼,慢条斯理地卷起毛衣的袖口,看向他的眼神甚至透着些惋惜的意味,“可惜,我不喜欢被龙王留过记号的东西。不过……既然有守墓人的血,也足以浇灌出‘果实’了。” 他轻轻拍了两下手,一盏射灯应声亮起,将壁画上绘制的诸般造物照得纤毫毕现,永恒的暴力和死亡被定格在那里,庄严神圣又瑰丽灿烂,人站在它面前大概只会感觉到自身的渺小。 一道鬼魂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男人的身侧,赵礼杰甚至没注意到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那是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青年,约莫有一米八五左右,腰背结实身材修长,流畅而极具爆发力的肌肉线条掩在宽松的衣物下。他即便只安静地站在那里,也透着危险的信号,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赵礼杰皱了皱眉,他总觉得那个青年看着有几分眼熟,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们的人在附近发现了……九号的踪迹。”青年的声音低沉,却并没有避讳赵礼杰的存在,似乎是默认他已经是个死人,不需要太过在意。 另一边闭着眼的人倒是乐得装死,他这一次敢于孤身前来自然也是预留了后手准备,虽然眼下被抽血的状况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过命应该不至于交代在这,此时此刻能多听一点是一点。 “他怎么会在这里?”穿着灰色毛衣的年轻男人闻言一愣,原本眉眼间的镇定自若被打破了,又掺杂进几分烦躁,神色就显得有些阴沉起来。 “秘党注意到了这座墓葬,他们一向对掌握之外的龙族遗迹充满了兴趣。”青年平静地回答,对男人恼怒的神情秉持着一种视而不见的暧昧态度,“这次秘党派往这里的专员中就有九号,他这几年一直在为那所学院效力,您不是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但左雾说——”男人突兀地提高了声音,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皱着眉把后面的话咽回了嗓子里。 “我以为那件事之后您会对他提起一些防备,而不是他说什么您就相信什么。”青年淡淡地说,他对男人的态度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恭敬,眼睛里甚至有一抹隐藏得很好的不屑飞快地闪过。 “九号在什么位置?”男人看上去并不想多谈所谓的“那件事”,转而问起他更关心的问题。 “从行动轨迹来看,他和‘祭所’之间还有一定的距离。”青年说,“您不必担心,我们的人已经将网撒下去了,即便做不到彻底清除九号,也能阻拦他一阵子,足以拖到祭祀结束。” 男人狐疑地看他一眼,脸色有些阴晴不定:“可你的安排并不在事前报备过的应急预案里,这不符合规定!这里是死人之国,可不比别处——” “这套方案是Rookie哥提出的预案,就算您不相信我,总该信他。况且……LAB对尼伯龙根运行规则的研究非常深入——尤其是这一个,足足领先秘党两百年的时间。” 青年相当无礼地打断了男人的话,他似乎只是很随意地一抬眸,却又好像饱含深意地看了赵礼杰一眼,接着说,“如果不是因为……秘党如今也不可能得到那几张照片。” “……够了。”男人终于沉了脸,瞳孔里因为愤怒而暴涨的金色流光如同飘荡的鬼火,“收一收你的野心,你还没有资格责怪我,高振宁。” 赵礼杰终于想起来,他究竟为什么会觉得这个人眼熟了。 高一那年的暑假,他拿到信息学竞赛金牌,进了集训队名单,寒假去北京参加冬令营的时候,还顺带和学竞赛之后认识的网友卢崛面了基。 冬令营第二天安排了讲座,主讲人是前一年在IOI上拿了金牌的选手,提前一天张贴出来的海报上,西装笔挺的少年人剑眉星目,眼神淡淡却透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 卢崛本来想翘掉讲座,溜出去打游戏,被赵礼杰一句要本人签到拉了回来。结果两个人到了礼堂才发现,台上站着的和海报上印的好像不是一个人。 聚光灯下面套着件白色羽绒服的人抬手推了推眼镜,露出一截伶仃的腕骨来,他随意地清了下喉咙,开口道:“大家好,我是高天亮。很抱歉临时更换主讲人,但因为原定的主讲人喻文波家里出了点事,来不了了,介于我和他都是IOI金牌,从结果来说,是谁来为大家做今天的讲座,实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况且去年IOI我的总分还比他高。” 他讲话其实不太客气,甚至可以说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傲慢,但那种平铺直叙的声线和惫懒的气质揉在一块儿,却又显出几分阴阳怪气的搞笑来。 ——高天亮。赵礼杰听说过这个名字很多次,他是信息学竞赛圈子里的风云人物,前一年刚在国际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上以满分的成绩摘得金牌。 “他有个哥哥,叫高振宁,以前入选过U12男篮国家队的……但是后来失踪了,好几年了吧,一直也没找到人。” 卢崛手肘撑在座椅扶手上,一手支着脑袋压低了声音跟赵礼杰讲八卦,“我有个朋友跟他一个学校,巨崇拜他,天天跟我讲小天怎么怎么,我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了。” “那他家基因不错啊?文武双全了属于是。”赵礼杰若有所思,眯起眼试图看清台上高天亮的脸,但是因为实在太远遂放弃。 关于第一次和高天亮见面的回忆到此告一段落。其实他们之后又在另外的集训里遇到过,还一块儿打了几次狼人杀,也算得上认识——毕竟竞赛圈子最顶尖的就那么些人,一来二去都是熟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在哪个集训营里碰上了。 身体里的血液被大量抽取让他的脑子有点发晕,不过赵礼杰还是在繁复纷杂的记忆中抓住了关键信息。 高振宁。他想,高天亮那个失踪多年的哥哥,他和高天亮长得虽然不太像,但那种氤氲在眉眼间的古怪气质倒是一模一样——真不愧是亲兄弟。 他的思绪突兀地飘到了更远的地方,有关于家人,或者说家族。 守墓人,一个带着浓重的不祥意味的称谓。那是源于血脉的命运烙印,一代代传下来,直到象征着结束的火焰落在他身上。 赵礼杰时常想起那个看似寻常的午后,天朗气清风轻云淡,窗外阳光如暴雨,那张从百年前流传下来的陈旧照片上,穿着长衫的青年站得很直,背影锋锐如同出鞘的利剑,可他稍稍偏过头来,露出的下颌线和嘴角笑容却沉静温柔。 “你将会遇见他。”老人说,“两百年后‘守墓人’的宿命迎来终结……小杰,你是被选中的孩子。” 小的时候赵礼杰想宿命论真的很扯淡,只是因为一个名字,一张照片,还有一个胎记,一个家族穷尽了百年时间,就只是为了等待某一位君主的再次降临? 或许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后来他意识到那大概是一场豪赌,有人押上了全部身家甚至于子孙后代的命运,试图赌一个他注定看不到结局的未来。 “就这么……愚忠地相信着自己所臣服的皇帝么?” 雨停了,血混杂着残余的积水晕开,渗入地砖的缝隙里。李炫君蹲在一地的尸体前,嘴里叼着一只手套,飞快地检查完一遍,眼神停留在脚下踩着的尸体的脸上,表情若有所思。 他暴露在空气中的右手上,漆黑的罗马数字隐约扭曲蠕动,宛如活物,淋漓的鲜血沿着线条流畅的小臂往下淌,划过凸起的腕骨,最终被那道烙印海绵一般全数吸收。 “不过也可以理解,那毕竟是黑色的神。”李炫君垂着眼玩自问自答的游戏,他直起身,甩掉指尖残留的血,脸上又露出那种近乎疯狂的残忍神色,“LAB……只是这种程度的话,可拦不住我……这么多年了,你们身上的味道一点都没变,还是一样令人作呕。” 尸体无法回应他,覆盖着躯体的衣物被那只漂亮如艺术品的手轻轻挑开,衣领下面的皮肤上,小写的罗马数字就格外显眼。 李炫君低低地嗤笑一声,想起多年以前冲他笑得眉眼弯弯的少年,套着领口宽大的T恤,露出线条清晰的肩颈,像是飞鸟张开的翅膀。在单薄平直的锁骨处,宛若镜像的黑色“Ⅸ”刺得他眼睛发疼,如今再回想起来,那画面仿佛烙印在视网膜上一样深刻。 他想这么多年过去,你还会记得年少时无心的小游戏和那些玩笑般的称呼吗?那些在暗无天日的折磨和绝望的痛苦中为数不多的交谈,是漫长的灰暗中唯一的亮色。 手枪在指尖转了一圈,又被他牢牢握住,像过去在夜色中他和宋义进告别时同他交握的手,彼时恰如此刻,李炫君永远将命运握在手中。 “看这个。”田野捏着镊子,小心地从一地血污中夹起一粒弹壳,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两遍,“这是炫君那两把枪专用的炼金子弹……我们应该没找错地方。” 朴到贤蹲在旁边,举着手电筒给他打光,李汭燦站在另一边,无意识地抬手去拨弄自己的发尾,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田野仰头看他,“在担心炫君吗?” “没有,他还没弱到需要担心的地步吧,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李汭燦说,“为什么……没有尸体呢?” “血的量太多了。”朴到贤说,“就算是和积蓄的雨水混在一起,也不应该有这么多。” “有没有一种可能……尸体溶解成了血水的一部分。”田野提出猜想,他从包里摸出一张酒精棉片,仔仔细细地把镊子擦干净收好。 “我觉得有很大的概率是。”李汭燦说,“不过……他遇上了插手这件事的那个组织么?这里残留的的战斗痕迹……不像是死侍。” 朴到贤一言不发地直起身,凝视着墙壁上凌乱的划痕,眼神意味深长。 高振宁走过来取走第三个血包,换上了新的,他就像没听到赵礼杰的话似的,自顾自回到壁画前用血“浇灌”某个存在。 庞大到足以笼罩整个“祭所”的领域悄然溃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带着恐怖的压迫感,仿佛黑暗中孕育着一头飞速生长的怪物,下一秒就会睁开双眼发出咆哮。 “以你的年纪,不应该知道那些秘密。”男人的神色骤变,他猛地伸手掐住赵礼杰的脖子,一双狞亮的黄金瞳中只剩下漠然的杀意,“告诉你那些事情的人,是谁?” 他被激怒了,赵礼杰艰难地挤出一个得逞的笑容,喉间发出的声音因为被挤压而显得断断续续:“我是……守墓人……知道这些……不是很……正常么?” 他感觉到男人的手上覆盖着冰冷滑腻的鳞片,情绪波动之下延伸出来的尖利指甲甚至划破了他的皮肤。剧痛伴随着缺氧的窒息感从大脑猛然炸开,死亡预兆一瞬间扑面而来——对方是真的动了杀心。 赵礼杰机械地睁大了眼,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沙哑的“嗬嗬”声。恍惚间他注意到站在男人身后的高振宁似乎轻飘飘地抬了抬眼帘,看过来的视线里有几分古怪的不耐烦之色,手指甚至还摩挲了一下腰间的枪柄。 但他没功夫仔细思考了,窒息的极度痛苦下他甚至短暂地失去了几秒钟意识,在一片茫然的空白中赵礼杰近乎苦中作乐地想——不会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吧?还没带陈铭墉上大师呢。 “砰——啪。” 下一秒是近乎重合的两声枪响,不远处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那盏亮得刺眼的射灯突然熄灭了。 一片黑暗中扼住他喉咙的手松开了,手臂上的针头也被仓促地抽离,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赵礼杰狼狈地喘息着,强烈的眩晕感让他无声地干呕了一阵,耳膜嗡嗡作响,只隐约听得四周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连带着那个心跳声也一同消失不见。 然而又有什么人蓦地凑近了,他听见高振宁的声音,在他耳畔压得很低,似笑非笑道:“很巧,替我向我弟弟问个好。”
 

其八·皇帝

“开枪时机挑得不错,说明我们很有默契。”李炫君吹一下枪口,拍了拍田野的肩膀,竖起大拇指。
“你手套呢?”李汭燦却眼尖地注意到他空荡荡的左手,“怎么只剩一只了?”
“这个嘛……你想啊Mibugi,尼伯龙根里危机四伏,我带的子弹都用得差不多了……”李炫君眼神飘忽了一下,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更何况那手套……质量也不是很好。”
田野瞪他:“回去再跟你算账。”
李炫君一边收枪一边唉声叹气,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视线停留在朴到贤身上,他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站的位置相当刁钻,隐隐透着种对田野的保护意味。
这让他提起了一点兴趣,饶有兴致地眨了眨眼:“对了,这位是?”
气氛骤然凝固了一下,田野这才想起来向李炫君介绍旁边一直保持着沉默的人:“这位就是受校董会委派,前来支援我们的Viper专员。朴到贤,也是韩国人,和李汭燦算是老乡吧。”
“多亏了他,我们才能在尼伯龙根里找到正确的路。”李汭燦嘴上讲着感谢的话,表情却不太热情,一双狐狸似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朴到贤的脸。
李炫君对他们俩之间微妙的针锋相对全然视而不见,冲临时同事朴到贤友好地点点头,相当自来熟地叫上了对方的名字:“你好到贤,我是李炫君,代号是Flandre。”
“我在来之前看过你的资料。”朴到贤也很友好地朝他露出一个笑容,“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什么叫今后?你不回韩国了?”李汭燦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带着点惊愕的愠怒。
“之前忘了告诉哥,我接下来也会留在卡塞尔学院就读。”朴到贤似乎只是在毫无芥蒂地同他分享什么开心的事情,狭长的眸子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看起来相当无辜,“以后就是校友了,汭燦哥。”
“Lehends那家伙……为了放你出来,他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李汭燦危险地眯起眼,声音低得不像在发问。
他心里很清楚,即便执着于刨根问底也得不到答案,朴到贤不是能够轻易被套出话的人,但他的自由本不该如此简单地被秘党允许——“天启者”再度行走于世间这件事,本身就是一枚不稳定的炸弹。
“我们还是去看看被‘无辜卷入’的那位男高中生吧。”李炫君看够了戏,又被田野无声地用手肘撞了一下,这才开口岔开话题,“今年他大概率也要和我们当校友了,要不还是提前关爱一下学弟吧?”
一道雪白的光柱刺穿了寂静的黑暗,赵礼杰疲惫地动了动手指,眼皮努力地撑开一道小缝,隐约看见不远处站着几个模糊的人影——这似乎又是另一批人。
他想这鬼地方还真是炙手可热,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埋着那位的“卵”,就值得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其中一道瘦削的身影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快步走过来——赵礼杰看见青年凑近的金色瞳孔,灿亮热烈,如同熊熊燃烧的炬火。冰凉的手指抚上了他的侧脸,但随后贴过来的掌心却意外地温暖,一股宛若实质的暖流沿着他们相贴的地方涌入他的身体,蓬勃喷发的生机扑面而来。
“别怕。”他听见来人轻声说。
赵礼杰心说你让我别怕有什么用啊,我被抽了起码1200cc的血,现在还没休克,能有意识听见你说话,估计是我天赋异禀。
他看不清眼前陌生青年的脸,大量血液的流失和此前遭受到的压迫性窒息让他的视线里只剩下模糊的重影,只隐约嗅到点柑橘的香气,辽远得像是不可触及的希望。
“放心,你命大着呢,死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心里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对方看了他一眼,自顾自笑起来,声音里流露出某种愉悦的气息,跳脱如同只是来此春游的小学生。
迟来的剧痛如同雷电般击中了他的大脑,剧痛令他眼前一片漆黑,脑海中鬼魂一般的青紫色线条纠缠生长,宏大的声音以不知名的语言低低地颂唱着古老的长诗。
赵礼杰看见瓢泼大雨之中的荒原,背后张开巨大膜翼的年轻人悬浮在空中,一双眼瞳仿佛点燃滔天的烈焰;眉心印着盛放莲花的女人闭目沉睡,两行脓腥的血从眼角流淌下来;披着斗篷的少女握住星辰化作的标枪,睁开灿金的瞳;密林里头戴王冠的身影提着剑游荡,在圣树下抬手折那根金枝。
一切皆有因果,皆为宿命。他又想起那时爷爷按在他头顶的手,温暖而有力。
“做长辈的,哪个不希望孩子们能在自己的羽翼下……待得久一些呢?”他恍惚间回忆起老人轻声的叹息,“可是那一天……终归是要来的。”
赵礼杰没来由地明悟过来,那是奔他而来的蛇群,穿过亘古的战争和无数的骸骨,为他展开那曾失落在漫长时空中的血腥历史。
“他的血统开启了,‘灵视’反应很强烈,看上去血统等级应该不低。”
“正好他也高三了,我们可以报备一下,让学院直接派个教授来面试。”
“不会有问题么?他的身体情况,不用输点血之类的?”
“我都给他用……那个了,况且他身体素质不错,肯定死不了,还是先把人从这东西上面放下来吧……我说,这真不是什么奇怪的刑具?”
他听见旁边有人低声交谈,眼皮却越来越沉重,柑橘的清香忽远忽近地飘着,在那种像是来自于旷野的气息的环绕下,他终于坠入最深的梦中,失去了意识。
“这是地上神国建立的开始,一场浩大的战争,女武神们乘着骏马从天而降,去教化Gungnir所指向的土地。”李炫君用手指轻轻蹭过墙壁上沾染的血,置于鼻尖轻轻嗅了一下,眸光意味不明地扫过画面上瓦尔基丽张开的巨大羽翼。
“奥丁也讲耶稣的感化世人那一套么?”李汭燦和他并肩站着,仰头看向眼前恢宏的壁画,轻声说,“这是不是和神话里的形象不太符合?”
“教化也分文武,都说是女武神了,自然不是耍耍嘴皮子就行了的事情。”
李炫君耸了耸肩,眼神仍然停留在壁画上,嘴角无意识地抿成一条线,“瓦尔基丽们屠灭妖魔,鲜血浸透了每一寸土地。再后来,皇帝登上了御座,建立起他的国,凡有他的臣民所在之处,都是他的领土。”
“这又是哪门子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田野听得忍不住吐槽。
“后来皇帝的仆人被龙的血引诱,最终背叛了他。”朴到贤伸手抚摸了一下壁画上女武神以黄金熔铸的双眼,平静地讲出了故事的结局,“皇帝陷入长久的沉睡,仆人获得虚假的永生,地上神国重归神的掌控……或许‘奥丁’才是那只黄雀。”
“诶,到贤的中文水平不赖啊,这种歇后语典故都能熟练运用。”李炫君说,“我的评价是专业。”
李汭燦欲言又止,看了朴到贤毫无波动的脸一眼,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这次的任务报告回去记得写,别摆烂啊——”田野正对着李炫君耳提面命,转头就被朴到贤在手里塞了一杯奶茶,被念叨的对象从后者手中接过另一杯,得救般冲他眨了眨眼。
朴到贤大概是很有讨人喜欢的天分的,这点就连李汭燦也无法反驳。从地底出来之后他们又在湖北呆了一周,而短短的七天里朴到贤飞快地融入了这个小集体。这期间学院派人来把那幅壁画整个剥离下来带回冰窖,但是并没有能找到可能存在的“卵”。明凯紧急飞了一趟襄阳,亲自面试了赵礼杰并当场表示卡塞尔学院非常欢迎你的加入。
“我真没想到明凯会亲自来。”李炫君说,“只是一个新生的面试而已……我草,他甚至没看一眼那幅壁画!”
“之后他有的是时间在冰窖欣赏它,甚至可以泡杯咖啡边喝边看。”田野白了他一眼,手指在奶茶杯壁上有节奏地轻敲,“不过这个新生……他的评级真的是‘S’么?”
“在这方面诺玛从来没出过错,更何况这是校长确认过的血统等级……如果不是这样,来的也不会是明教授。”李汭燦说,他很快地看了田野一眼,“在你之后的第二个‘S’级……之前的几十年里一个都没有,现在短短三年就出现了两个……我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别太担心了。”田野冲他笑了一下,眼神清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时候机场的广播响起来,说前往韩国首尔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航班现在开始登机了,请持登机牌前往登机口,祝您旅途愉快。
朴到贤低头查看航班号,李炫君一眼瞄到他机票上的目的地,好奇地扭头问他:“到贤不和我们一起回芝加哥么?”
“我得先回家一趟,再去学院报道,还有点事要处理。”朴到贤说,他站起来,依次和三人拥抱告别,李炫君笑眯眯地抬手拍一拍他的脊背,说那到时候见咯,李汭燦虽然还是显得有点不情不愿,但最终也没有拒绝。
田野是最后一个,朴到贤的肩膀很宽,拥着他的手臂稍稍用力,像在怀念什么似的,很快又松开,只留下一点余温。
他恍惚间似乎隐约看到,浩瀚的苍穹之下,青铜色的庞大仪轨转动,也是同样的夜色,同样的臂膀,温热的怀抱好像跨越很漫长的时光,再度落在他的肩头。
你是谁?这个问题在田野的舌尖盘桓了许久,最终却还是被他吞了下去。
朴到贤给他的感觉太过于熟悉。那种感觉,田野想,就好像……就好像神明悲悯凡人看不透宿世凡尘,自己却也身不由己囿于命运。
“田野?怎么突然发呆?跟你讲话都没反应。”李炫君转过来叫他名字,田野这才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说没事,只是刚刚在想事情。
朴到贤微微翘起唇角,看过来的眼睛清澈得像一汪宁静的湖水,容色却庄严,像是降临世间随手布下奇迹的神明。
他的瞳孔深处,莲花沉默地盛放,身姿夭矫的青龙和赤龙环绕在侧,神秘又圣洁。
“京浩哥他……又一次面临着‘下坠’么?”
金赫奎站在隔离病房巨大的单向玻璃墙外,同他并肩而立的是一道纤细如少年般的身影,后者修长的五指搭在墙面上,似乎这样就能透过厚厚的玻璃触碰到里面的人。
病房里的青年安静地闭着眼躺在床上,眉头紧皱,唇色惨白。窗外阳光盛大如雨,落在他唇畔,勾勒出一抹诡谲的亮色。
“从已破译的部分《冰海铜卷》里可以推断出,‘临界血限’的概念只是个伪命题,实际上‘三度爆血’之后是否会堕落为死侍,混血种的精神强度在其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金赫奎隔着玻璃凝视一片死寂的霜白中宋京浩的脸,脊背挺得笔直,“——如若那灵魂摇摆不定,便将被对力量的渴望吞噬。你曾经接手过狮心会,‘爆血’是狮心会流传下来的古籍中记载的秘法,你对这件事应当再清楚不过。”
他们身后,长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应急通道的绿色指示灯无声地亮着,韩王浩听见手腕上石英表指针转动的喀嚓声,机械又单调,周而复始。
时间一直在向前走,可人类总是回头望,试图在过去的时光里寻找一些无法舍弃的东西,却往往一无所获。
“没有人能帮他,只有他可以拯救自己站在悬崖边缘的灵魂,是驯服猛兽还是坠入深渊……如果说一开始释放龙王之心是选择,那么现在,又到了做出选择的时候。”
金赫奎的声音很轻,脸上也没有太多表情,韩王浩却注意到,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指不自然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尽力抑制某种担忧或是不安的情绪。
“哥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那一次任务的事。”韩王浩像被烫了似的移开视线,低声说,“那时候京浩哥的确将爆血推进到过三度……从格陵兰回来之后,他的精神状态就一直不稳定。”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接着说下去:“至于狮心会……回去之后我才发现,钟仁哥像是早就料到了一切,在出发之前就已经把所有的交接事务安排妥帖,但唯一的意外大概是京浩哥的身体……我那时接手,其实也是迫不得已。”
“因为京浩哥不愿提起那时候的事,我也没有追问过,但我知道他在‘冰窖’静养的那段时间,相赫哥去探望过他……据说离开的时候看起来相当疲惫。”金赫奎淡淡地说,“后来我仔细想过,除开直面那位黑色皇帝的威仪所导致的伤势,还有什么是能让相赫哥也感到束手无策的?”
“不全是。”韩王浩略微有些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指尖,琥珀色的眼珠如同水洗一般,清澈透亮,最深的地方却又好像笼罩着迷雾般的悲伤,“我想那大概是……众神和龙王之间,关于这个世界权柄的争夺。”
法国巴黎,乔治五世四季酒店,今晚的米其林三星餐馆Le Cinq被奢侈地包场。偌大的宫殿中,高耸的穹顶之下只有两位亚裔客人。
年轻的秘党领袖一身考究的黑色西装,沉默地和另外一个人相对而立。他缓缓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炼金武器“The Deceiver”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引得他伸手碰了一下轻轻振动的刀身,脸上的神情甚至称得上温和。
“相赫,这些年她还好么?”
站在他对面稍年长些的青年微微歪头,露出一个笑来,“不过……或许我的问题有点多余?看起来你们还是像当年一样默契十足。”
“再见到哥,她很兴奋。”李相赫淡淡地说,“哥对她有再造之恩,除开锻造她的人之外,哥应当是最了解她的人才对。”
“虽说‘乐芙兰’折断之后,是经过我的手重新锻造,可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也还是让我稍微展现一下作为匠人的风度吧?”青年又笑了一下,“你还是这样啊,相赫。真是让人怀念呢。”
黑衣的侍者鱼贯而入,无声地为二人拉开椅子。墙上挂着欧洲最负盛名的阿比松手工壁毯,桌面上是精致柔软的刺绣桌布和英式的古典蜡台,奢华如同路易贵族时代。此时此刻烛光摇曳,光线昏黄,反倒失去了那种派系之争的残酷氛围。
“怎么了,你好像有什么问题想问我。”
青年兀自落座,撑着下巴望向仍然站在原地没动的李相赫,秘党领袖的脸大半隐在阴影中,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线来。
“我问了就会得到回答么?”李相赫抬眼和他对视,“——景焕哥。”
他凝视着曾经的搭档和前辈,眼神一如年少时那样清明,带着洞悉一切的果决。
彼时少年们衬衣笔挺的领上烫着同样的鎏金家徽,将后背交托给彼此,当冲锋的号角响起时便好像再不会有后顾之忧。
“或许吧。”张景焕轻笑,以“MaRin”为名,凭一人之力震慑过整个混血种社会的青年坐在那里,眼底倒映着跃动的烛火,“你问问看,说不定我知道哦。”
“那么——”李相赫在他对面坐下,讲话的语气相当笃定,“就在前几日,天启者‘卡尔玛’苏醒的事,哥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他注意到张景焕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有着一头柔软的棕色卷发的青年眨了眨眼,故作惊讶道:“哎呀,这么大的事,我完全没有听说呢。”
李相赫并不接他的招,只平静地问:“那对炼金左轮‘The Rebel’,哥是留给他的吧?”
张景焕就轻轻叹一口气,收起脸上假装出来的惊讶神色,重又露出那种波澜不惊的笑意来。
“人活着,总是想要证明些什么的。就像你和赫奎相信诸神黄昏会来临,命运有其终局。所以在对龙族复仇这件事情上,末日派一直贯彻着你们强硬的意志,奉行无论动用什么手段都可以的宗旨。”他说,“但这样的不择手段真的是必要的么?所以那时我想,我要成为比你更锋锐的剑,正面击败你,然后引领后辈们去斩断宿命。”
“我明白了。”李相赫点点头,心想以前也没看出来你是温和派,眼神却丝毫没有动摇的迹象。
他沉默一秒,转而提起了此行的本来目的:“那么,有远古巫灵的消息,指的是什么?”
“挪威方面传讯,在东北地岛上的一个废弃研究所里,最新型号的仪器检测到了疑似巫灵精魄的残留物。”张景焕淡淡地说,“相赫啊,即便皇帝沉睡了万年,仇恨也不曾减弱半分么?”
“那是背叛信任和倾覆国土的仇恨啊。”李相赫轻声说,“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忘记。”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巫师的幻影,耳边仿佛听到了死去臣民们痛苦而绝望的嘶吼,他们被巫师的力量瓦解,一瞬间破碎成泡影。
青年身上蓦地涌出了滔天的愤怒,一双眼缩成细长的竖瞳,眼底炽烈金光刀刃般迸射,从喉咙深处发出不似人类的沙哑咆哮。
“——泽拉斯,你的罪孽不可饶恕!”
 

其九·抉择

悠远的钟声。鸽群铺洒开如同镶着金边的羽翼,和从钟楼涌出的更多白鸽汇聚成雪白的洪流,在夕阳的余晖中展翅飞翔,发出哀哀的鸣叫。赵礼杰拍了拍手心里的玉米残渣,从半蹲着喂鸽子的姿势直起身来,抬头仰望从半空飘落的洁白羽毛,心想真是好像大雪纷飞一样。
“教堂的钟又敲响了。”他身后有人说话,“每一次有人离开我们,教堂的钟楼就会放飞鸽群,这是哀悼。”
赵礼杰回过头,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高天亮穿着笔挺的黑色正装——那是卡塞尔学院的校服,括号学生会版,赵礼杰也有一套同款,只不过据说是为了区分阵营,所以狮心会的校服是深红色。
对方看起来和一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一起玩狼人杀的时候并没有太多差别,仍旧戴着眼镜,一副瘦削又惫懒的模样。
“好久不见。”高天亮冲他点点头,从校服口袋里抽出一块白色方巾,扎在草坪旁边的围栏上,而后很平静地朝他伸出手,“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卡塞尔学院二年级,计算机系,高天亮。”
赵礼杰伸手和高天亮交握,依样画葫芦地报了专业姓名,抬眼却对上了镜片后面那双狐狸似的狡黠眼睛,带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他叹口气,低声问了那个他思考了几个月的问题:“你知道你哥在哪,对不对?”
高天亮蓦地咧嘴笑了,他狭长眸子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危险又凶狠。年轻的混血种收回手,抬头望着他,讲话的语气倒是相当轻松:“你见到那家伙了?他有话跟我说?那想来应该是废话。”
“他让我替他向你问个好,看来一直很关注你的交友圈。”赵礼杰耸了耸肩,“那就是说……学院也知道‘LAB’的存在?秘党默许了这件事么?”
“果然是废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高天亮无语地撇撇嘴,而后神情迅速地冷下来,“怎么说呢……对于学院——或者说,对于秘党而言,一直以来我们面对的唯一敌人是——龙族。说到底,像‘LAB’这类反社会人士本来也轮不到我们管,但他们越界了……学院得到的资料中显示,他们把龙类基因嵌入人类基因制造混血种,甚至更进一步地窃取了神代的碎片,将其植入实验体中。”
“人造混血种?真是伟大的权能啊……但是混血种的诞生,不也正是开始于人类试图窃取黑色皇帝的力量么?”赵礼杰侧过头看他,眉毛一扬,反问道。
夕阳正朝地平线沉降,在天际染上一抹漂亮的粉紫,白昼最后的余温褪去,他们并肩坐在长椅上,高天亮侧过脸去,神色平静,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矗立在草坪另一头的图书馆,建筑投下的庞大阴影在草坪上缓缓移动。
“君王是不会跟别人分享他的权力的,无论在旧日还是在……新的时代。”他淡淡地说。
天色逐渐暗下去,从辽远的地方刮来一阵带着水汽的风,鸟儿振翅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的氛围,鸽群重又返回到教堂周围,在半空中盘旋着,好像留恋着什么,久久不愿离去。
一羽白鸽扑棱着落在赵礼杰的手臂上,他好奇地摸摸鸽子圆圆的小脑袋,而后者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指尖。
赵礼杰顺势放松地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半开玩笑道:“高天亮学长,我还只是个新生,突然说这么严肃的话题,是为了吸引我加入学生会吗?”
“你想来的话,新闻部随时向你敞开大门。”高天亮无所谓地笑了一下,“不过看样子,你应该已经被田野收编了,那我也不好挖他们狮心会的墙角,不是么?”
他话音未落,两声清脆的消息提示音同时响起——赵礼杰从运动裤的口袋里摸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亮起的屏幕,下意识扭头看向高天亮,后者和他对视一眼,同样抽出了放在西装内袋里的手机。
解锁屏幕之后,赵礼杰点开了那条新邮件提示,一目十行地扫过邮件内容,旁边高天亮握着手机站起来,回头向他发出邀请:“我们收到的应该是一样的邮件吧,图书馆总控制室,一起?”
穿过草坪中央的步道就是卡塞尔学院的图书馆,他们两个人因为恰好在附近,是学生里最先到的。偌大的总控制室里,执行部的明凯教授双手环胸靠在讲台上,刘世宇教授站在他旁边,目光落在窗外的沉沉暮色里,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尊沉默而冰冷的雕像。
门重又被推开,穿着象征狮心会的深红色校服的田野拎着公文包走进来,公文包昂贵的皮革上烫着以咆哮雄狮为主体的繁复纹章,他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朴到贤和李汭燦,再后面是一脸倦容、看起来像刚被人从床上挖起来的李炫君,以及另外几个同样面无表情的狮心会干部。
赵礼杰眼睁睁地看着李炫君偷偷打了个哈欠,然后狡黠地冲着他和高天亮的方向眨眨眼。总控制室里的气氛很严肃,但青年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实在太丰富,让赵礼杰充分地领会了对方试图向他传达的内容,大概是“不错啊来这么早很积极嘛”和“你怎么跟学生会的坐一起小心田野打你”之类的。
“现在是……晚上吧?”赵礼杰抓了抓头发,压低声音问高天亮。
虽然他语焉不详,但高天亮还是很好地理解了他的意思,也压低了声音回答:“你不是和他一个宿舍吗?不知道他作息一直都这样?”
赵礼杰沉默两秒,说最近忙于上课实在是没太留意室友床上的一团被子里到底有没有人。
高天亮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实在是没绷住,把额头抵进掌心里往桌上一趴,弓起的单薄脊背猛烈颤抖,无声地狂笑起来。
赵礼杰心说你们学生会的人是不是多少都有点毛病,殊不知高天亮心里也在用差不多的内容编排狮心会。
没过一会儿林炜翔也推门进来,一身和高天亮一模一样的黑色正装校服,表情带着冷冽的肃杀之气。刘青松和他之间隔了点距离落在后面,正和旁边的史森明低声交谈。
高天亮好不容易止住笑直起身,朝跟在刘青松身后的卓定招招手,示意对方过来坐。
赵礼杰在“自由一日”那天第一次见卓定,彼时他正趴在图书馆的天台上,从狙击枪的瞄准镜里观察后者,在校内素有“黄金左手”美誉的青年有着锋利的眉眼,头发有些凌乱,穿着纯黑的作战服,安静地站在李汭燦对面,手里提着一柄修长的唐刀。
李汭燦也提着刀,那是他的佩刀“离群之刺”,刀光水一样清亮。他盯着卓定,空出来的那只手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狙击手不要干涉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对决。
“怎么说,田野,这一次还是王对王,将对将么?”刘青松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他这是在用学院平时播放通知的广播系统喊话。
“我以为这在你的意料之中。”田野的声音淡淡的,通过同一个系统在校园里回荡,赵礼杰甚至可以想象他的表情,“不过这次是狮心会略胜一筹——我们比你们多一个狙击手,不是么?”
“那个S级的新生?高天亮没解决掉他么,可惜,晚点让他加训好了。”刘青松似乎是笑着骂了一句臭狗,“但狙击手干涉不了近身搏斗,除非你要牺牲李汭燦,你不会这么选的。”
“林炜翔在你旁边么?”田野没接他的话茬,只轻轻笑了一声,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明知故问。”刘青松说。
“那我们广场见。”田野说,“到贤和我一起。”
卓定的声音打断了赵礼杰的回忆,青年小声叫高天亮名字,说小天我忘带电脑了,把学生卡给我用一下。
后者相当无奈地从兜里摸出两张磁卡,低头分辨了一下,将印着卓定照片的那张递过去,恨铁不成钢道:“怎么会有你这种毫无生活自理能力的废物啊销售——”
“不是有小天在吗?”卓定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
他挨着高天亮坐下,在面前的卡槽里划卡,伴随着诺玛“审核通过”的提示音,绿灯亮起,桌面翻开,备用的平板电脑屏幕亮起。
卓定把磁卡重新塞进高天亮的口袋里,熟稔地切入操作界面,然后点开了……蜘蛛纸牌。
赵礼杰回过神来,也从口袋里摸卡,掏了半天只掏出来一张诺顿馆的门卡。
高天亮正和卓定凑在一起研究新的一轮要怎么不同花色接龙,抽空瞟过来一眼,冲他比了个中指,说什么意思炫耀是吧,你知道那天回去之后我被刘青松的加练搞得多惨吗。
“你打不过我也能怪我咯?”赵礼杰随口道,他终于摸到了自己的学生卡,也有样学样地在卡槽里划过。
总控制室里人越来越多,陆续到来的学生安静且井然有序地落座。被通知集合的都是“A”级以上的高阶级学生,他们分别隶属于校内两大学生社团,此时分坐在左右两侧,看上去相当泾渭分明。狮心会那一半着深红色校服,而学生会这一半则是统一的黑色校服,中间是穿着黑色西装的教授团,气氛肃穆得像是前来参加葬礼。
“学生18人,‘A’级16人,‘S’级2人,教授团27人,都到齐了。”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童扬教授最后一个进来,回身合上门,朝讲台旁的明凯教授点点头,“可以开始了。”
“突然召集各位是有一项紧急任务需要你们的协助。学院刚刚获得了一份重要资料,根据目前所掌握的部分龙文字符,我们推测这份资料涉及一些海洋与水之王有关的隐秘,你们的任务是阅读并尝试解读它,请务必集中精神。”
明凯教授的神情很严峻,他旁边像是在发呆的刘世宇教授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抬手轻轻拍掌,高大的柚木书架向两侧移开,露出足有一百英寸的巨型屏幕。
所有人都利落地取出携带的笔记本,接上数据线,然后在桌面上的卡槽里划卡,切入各自的操作界面。
数十张照片出现在大屏幕上,拼接出一座封冻在厚重坚冰中的庞大石碑,从画面上能看出,拍摄的环境很暗,大功率探照灯的灯光在冰面上反射出冷冷的幽蓝色。
黑曜石的碑面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金色的符文,那些蛇一样的纹路在晶莹透彻的冰川之下交织成晦涩的图案,像是某种被封在蓝水晶里的标本,冰冷安静,在漫长的时间之中维持着某种律令般的永恒。
“你希望我们中有人能和它共鸣产生‘灵视’,从而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发问的人是刘青松,年轻的学生会主席面目冷峻,支着下巴一动不动地盯着大屏幕,声音低沉。
“没错。”明凯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涌现一抹沉郁之色,“就在半小时前,我们失去了数名同伴——学院派往一处龙族遗迹的执行部小队成员的尸体被发现,现场的情况很诡异,场面看上去像是关于神代文明的记载中提到的一种……祭祀。”
“那可能是来自未知敌人的警告,但这也代表着,这座石碑记载的内容非常重要。”刘世宇低声说,“请各位尽力而为。”
田野轻轻敲击空格键,屏幕上又出现了新的照片,数不清的黑色冰柱从白雪皑皑的冰原上凸起,如同一具具竖立的漆黑棺材,獠牙一般从深邃的地底长出来,似乎要吞下苍穹。就在冰石阵的中央,也立着形同棺材的冰柱,透明的冰壳之下是几张他很熟悉的脸,他们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嘴唇毫无血色,安静得好像只是陷入了沉睡。
赵礼杰盯着平板电脑的屏幕发愣,他早已不是初次踏进真实世界的小男孩,却是第一次离同伴的死亡如此之近。宏大的祭祀场中那几具装着尸体的冰晶棺椁并不十分特别,他想原来人类的生死在神明的眼中就好像蚂蚁之于蹲在路边的男孩,只是随手就能捏死的小小玩意儿,如此脆弱易碎。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其实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即便爷爷总说他承担着守墓人的命运之类的话,但自打出生以来他遇见的最大危机只是失血过多,而且也算是因祸得福,认识了这些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朋友。
……可是那真的是同一条道路么?赵礼杰动了动有点僵硬的脖颈,略一侧头,视线飞快地扫过坐在总控制室另一头的田野,在心里叹了口气,感到肩胛上的烙印又火烧火燎地痛起来。
“你会选哪一边呢?”
 

其十·祭祀

又一张照片被投影在了大屏幕上,那是一个从天空中往下看去的视角,苍白的冰原上,蜿蜒的深红色细线将大片冰晶的石林联结起来,像是细密的血管——赵礼杰意识到那的确是渗入冰下的血,沿着冰川的裂隙涌向每一具寒气凛然的黑冰堡垒,组成一张巨大的铺天盖地的网,寒意无孔不入似的,劈头盖脸地向他笼罩过来。 “这是向冰裔信仰的神明祈祷的仪式。”坐在前排的历史系教授苏汉伟说,他长着一张娃娃脸,资历却相当老,在守夜人论坛“学院最看不出真实年龄的教授”名单里排前三,赵礼杰第一学期选的龙族家族谱系学就是他的课,到目前为止选了这门课的新生还没人能猜到他的真实年龄。 “一个炼金领域。”炼金系的金泰相教授说,他在炼金化学上的造诣颇高,此时正微微歪头注视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在手边的白纸上绘制出复杂的炼金术符号。 田野抿着嘴,抱臂盯着电脑屏幕,镜片后的一双眼里看不出喜怒。朴到贤坐在他旁边,八风不动眼帘低垂,脸色平静地在纸上做素描。李汭燦坐在另一侧,怀里抱着他从不离身的长刀,眉头紧皱。 所有的照片很快循环展示过一遍,大约也只是为了向教授和学生们说明情况,庞大的屏幕黑下去,再亮起时又重新显示出冰面下的碑文,那些金色的纹路仿佛互相衔尾的蛇,扭曲着盘踞在黑曜石的碑面上,仿佛融入了深不见底的夜色。 李炫君坐在最后一排,他并没太被这种沉凝的氛围所感染,只是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面前电脑屏幕上的冰石阵,百无聊赖地压低了声音,问旁边的王柳羿:“怎么说,宝蓝大师,你的家传绝学能不能看这个?” “看不了,但能给你算个命。”王柳羿也压低了声音,“你算什么东西?” “……你刚刚是不是骂我了?”李炫君一愣,作势要打他。 “没有这种事。”王柳羿说,“你严肃点,小心被明教授逮住扣分。” 李炫君的导师,装备部部长韩金并没有亲自出席,虽然这其实是他的常态,单手撑着下巴正左顾右盼的男大学生李炫君对此的唯一表示是“习惯了”,但他还是眼尖地发现了一件事——不远处金泰相的电脑屏幕左下角似乎开着一个视频通话窗口,画面里的场景格外眼熟,怎么看怎么像是卡塞尔学院装备部的地下基地“斯瓦塔尔夫海姆”。 他每年只能在视频会议里看见个两三次的所长办公室里,办公桌前的人体工学椅空着,椅背上搭着一件深蓝色的西装外套,顶灯的暖光洒下来,没过一会儿,一只端着咖啡杯的修长手掌闯入了镜头里。 那只手慢条斯理地将咖啡杯放在桌面上,又抬起靠近了摄像头,画面骤然一黑,似乎是在调整摄像头的朝向,遮挡的手掌离开之后,下一秒紧接着出现在画面里的,是一张李炫君很熟悉的、眉目冷淡的脸。 金泰相恰好抬头看向屏幕,他朝对方点点头,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原本抿起的唇角弯出个柔软的笑来,而与此同时,摄像头里那张脸的神情也肉眼可见地柔和起来。 “我草,区别对待啊。”李炫君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你又发什么疯?”王柳羿没转头,他也正在白纸上随手素描,盯着大屏幕的漆黑眼仁里,透着一派不动声色的宁静,“怎么,又有新八卦了?你不会真的是新闻部编外人员吧?说起来举报内鬼有没有奖金的,我最近正好有点缺钱。” “我冤枉啊——请你不要污蔑一个全心全意为狮心会奉献的好人。”李炫君立刻叫屈。 “那你鬼叫什么?韩教授虽然人没来,但是应该连了视频会议吧,你小心被骂。”王柳羿缓慢地眨了眨眼,视线往前排金泰相教授的方向飘了一下,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不过看样子,我们这学期的实习课成绩,估计要落在这玩意儿上了。” 李炫君从桌肚的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摸出了一支笔,捏在手里把玩,闻言将笔转了一圈,露出一个笑来:“那估计这次行动没我了,我的情况你也知道,这种涉及到神代的仪式,轻易碰不得,容易被那些东西循着味儿盯上……” “你还记得你要警惕这些东西就好。”王柳羿终于舍得分给他一个眼神,他斜了一眼蠢蠢欲动试图摘掉右手手套的李炫君,不赞同地皱起眉,“就算这只是照片,我也觉得你还是不要用为妙,万一被盯上,代价就太严重了。” 他虽然已经压低了声音,但坐在前排的人只要稍微留神,也还是能听见个七七八八。王柳羿话音刚落,李炫君的手机就震了震,反扣在桌面上的屏幕亮起来,可手机的主人却没有立刻查看消息的意思,只是抬头望向大屏幕上林立的冰柱,眼中神色莫测。 手机消息通知栏“Wechat·now:Scout”的弹窗飞快地闪动两下,最后停留在简短的三个字“不要用”上。 李炫君伸手按住震动的手机,并不去解锁,只是笑眯眯地和前排扭头看过来的李汭燦对视一眼,冲对方咧了咧嘴,抬手示意了一下自己严严实实戴好的手套。 李汭燦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绷紧的嘴角微微动了动,眼神从担忧转为了无奈。他扭头低声对旁边的田野说了句什么,李炫君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好同学,狮心会的好会长也转过身来瞪了他一眼,然后对他比了个口型,看着像是“回去再收拾你”。 “怎么还带告状的?Mibugi,你不讲武德。”李炫君叹了口气,低下头解锁手机飞快打字。 那边李汭燦倒是很快回过来:“看不懂啊,不讲武德是什么意思?” 李炫君回了六个点过去,又用手肘撞了一下王柳羿,说完了宝蓝,好像被听见了,田野说回去要收拾我。 “这难道怪我吗?”王柳羿向他投去一个嫌弃的眼神,“他也是为你好。” “不要把这种话讲得这么清新脱俗行不行。”李炫君说,“你现在好像我妈。” 王柳羿心很累,王柳羿不想说话。他连个让李炫君滚蛋的表情都懒得再做,低头在狮心会的小群里发消息:“感觉我已折寿十年,快来个人从我旁边带走李炫君。” 田野回复得很快,他紧跟着在下面艾特了一下赵礼杰:“听到了吗S级,为什么没看好你的室友?” “感觉这种事应该轮不到我一个小小新生管吧。”赵礼杰隔了一会儿才在群里冒泡,“而且理论上来说我室友也是成年人,我好像没有权力管他。” “说得好赵礼杰。”李炫君为他勇于发言的行为击节赞叹,还配了三个鼓掌的emoji,“田野在狮心会行使霸权不是一天两天了,终于有个敢说真话的人出现了!” “……我真想给你两巴掌啊赵礼杰。”田野敲出一串省略号,心说这俩人自从当了室友之后,讲话就开始带上了一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味道,也不知道是谁带坏了谁。 “看了这么久,有什么灵感没,S级?”高天亮转了转笔,指尖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他身边坐着的卓定结束一局蜘蛛纸牌,也切回了碑文照片的界面,认真端详起来。 被他cue到的人正随手在纸上临摹印在学生卡背面的世界树轮廓,闻言露出了相当不解的表情:“我是新生我能有什么感觉?我感觉我坐在这里就已经很突兀了,你要不替我指点一下迷津?” 偌大的总控制室里,赵礼杰作为唯一一个没有穿校服的人,就算混在人群中间也相当显眼。虽然他的黑色卫衣让他顺利地融入了学生会精英们一身黑的基本盘里,但是这也并不能阻挡控制室另一头李炫君频频向他投来的戏谑眼神。 赵礼杰支着下巴和李炫君对视两秒,还是没忍住眯起眼叹了口气。他的室友仍旧戴着那副特别定制的手套,深红色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披在肩头,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在把玩铅笔,神情一如既往的懒散,让人难以揣测他的脑子里究竟在转着什么样的奇怪念头。 “在想什么?”童扬的声音很轻,羽毛一样落在明凯耳畔,和这许多年里的每一次他站在他身侧拔出刀来,然后唤他名字的时刻别无二致。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可我却一直在想,当初的那个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明凯仍然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眼神落在冰面下的血色中,却又好像望向不知名的旧日时光。 童扬便偏过头去看他的侧脸,男人西装衣领上烫着银色的徽记,线条流畅的下颌在庞大屏幕投下的光影中折射出冰冷如刀般的锋锐,可那样的语气却飘渺得像一阵风,似乎一触就要散了。 “那是所有人共同的决定。”于是他低声回答,“不论事情最后如何发展,我们都将并肩迎来终局。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就像最初约定的那样。” “你说……那孩子会恨我们么?”荧幕里冰川的冷光笼罩在明凯的睫毛上,如同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我们的立场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相同,或许不该有这样的妇人之仁存在。”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明凯,你骗不了我的。”童扬却只是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来,“那时做出违背‘伊芙琳’神谕决定的人,难道不是你么?” “是吗……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明凯终于轻轻转动仿佛顿住的眼珠,目光落在童扬被衣领遮住的颈侧,“我却总以为,那场雨仍在昨日。” “……这伤口分明愈合很久了,你果然还是很在意。” 他的注视太过明显,童扬无奈地摇摇头,他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圈,抓住一个没人注意的时刻,借着讲台的遮掩,伸手抓住明凯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握又放开,“我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就已经证明了我们的胜利,不是么?更何况,你也从来学不会怎么骗人。” 倚在窗边的刘世宇倒是在明目张胆地走神,他一向不太乐意参与这种与解谜有关的事务,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他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执行部或者说学院这次的损失过于惨重,作为秘党学院派名义上的领袖之一,他必须得出席这一次的会议。 塞在西装内袋的手机突然连震了好几下,会在这种时候给他发微信的人只有简自豪。刘世宇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抽出手机点开他和简自豪的聊天界面,映入眼帘的是十几张风景照,其中不乏大片的薰衣草花田、苍茫的雪山、绵延的海岸线和碧蓝的海,甚至还有静谧的塞纳河畔和夜色下的埃菲尔铁塔。此时大约正在法国或者欧洲别的什么地方执行任务的狙击手似乎正在经历什么艰难的抉择,对话框上方显示了好一会儿“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十秒钟之后那头发过来一行字:“哎锅老师,你说我以后的结婚照该选在哪里拍?” 他几乎能够想象到那个戴着眼镜的小胖子在打下这句话时脸上会露出的神色。简自豪那张圆圆的脸上总有很多表情,冷着脸的、皱着眉头的、眯着眼笑起来的、脸颊泛红的,丰富程度大概和他的为人一样有趣。 “开会呢,北欧那边出事了。”刘世宇随手偷拍一张底下坐着的学生,点击发送,很尖锐地反问道,“你又对哪个偶遇的美女一见钟情了?” 简自豪回得倒快,说没来得及拍下次一定拍给你看,又说小明好严肃松松也好严肃,这次事情这么严重么? 刘世宇还没来得及打字,那头又飞快地在他发来的照片上画了个圈,把后排穿着黑卫衣的赵礼杰圈了出来。简自豪似乎是仔细咂摸了一下这张照片,隔了一小会儿才回复,说这小子就是今年的S级新生吧,看起来是幼年雄狮一样的孩子啊,怎么想不开进了你们学生会? “什么叫想不开?你不也是学生会出来的,当年我们共事的时候,我看你也挺享受。”刘世宇低头打字,“不过他确实没进学生会,你没看论坛?这小子还没入学就被田野捞到狮心会去了。” 简自豪对此发表锐评:动作挺快,不愧是明凯的爱徒。刘世宇实在懒得现编两句词骂他,干脆回他一个白眼emoji以表达自己的无语。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被积雨云笼罩的卡塞尔学院像是一头盘踞在半山腰的巨龙,在雨中维持着令人不安的沉默,却又因着寂静而透出庄严的气息。远处英灵殿的庞大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模糊又恢弘,刘世宇突然地想,那一天好像也下着一样的雨,空气潮湿得让人厌恶,而某个人义无反顾地推开了那扇门。 人的一生中会有很多选择,做出选择就像打开一扇门,与此同时对应的另一扇门将永远关闭。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他想,人总会美化自己不曾选择的东西,并贪心地想要得到更多,却总在试图反悔的时刻才意识到,所选的道路不可回头。 抉择。田野想。在旁人看来他是在沉思,实际上他只是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会儿呆。那片原野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在过去的某个时刻,他和谁并肩踏过覆盖着薄薄冰层的冻土,又牵着谁的手向着最深的极夜走去。可是田野也很确定另一件事,在人生的前二十多年,他从未踏足过北欧的任何一寸土地。 恍惚间却又有更多的细节浮现出来,活灵活现地拼凑出一段似乎并不属于他的人生。田野曾经读过一点弗洛伊德,心理学家在著作中谈及后世知名的冰山理论,说人类的意识就好像一座浮于海中的庞大冰山,海面之下的是绝大部分,藏着那些发生过却不被记得,但始终客观存在的过往。 问题正是出在这里,就算混血种的大脑经过龙血强化,也做不到无中生有。田野愣了愣,他的太阳穴隐隐抽痛起来,上一秒耳边总控制室里教授们压低声音的争执消失了,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宏大的钟声响起,厚重苍凉,年轻的狮心会会长茫然地抬头环顾四周,巨大的圆月从海平面升起。 “哥哥。”有人在他身后小声地喊,“哥哥哥哥。”
 

十一·将军

数分钟前——
田野认认真真反复看了几遍大屏幕上的碑文照片,没找到什么灵感,于是正大光明地开始走神,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桌面,旁边朴到贤倒是在正儿八经地做速写,只是纸上的清秀侧脸怎么看怎么像就坐在他身边狮心会会长本人。
可是敲击声在某一刻突然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铅笔和纸面摩擦的沙沙声,朴到贤本来就没太认真开会,而是在漫不经心地用余光偷瞄田野,此时倒是成了第一个发现了他变化的人。
朴到贤心里一跳,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青年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上,对他的注视似乎毫无所觉的人垂着眼,漆黑的额发柔软,侧脸线条却紧绷,看起来处在相当专注的状态里,轻轻咬着下唇,不假思索地落笔绘制,笔尖下的线条像是自行生长出来,纠缠着构成了密林般的画面。
“……田野?”
狮心会最锋利的刀一向以妖孽一般的敏锐著称,在发现田野安静得有些过头的时候,李汭燦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笔的青年低垂着头,似乎在某一个瞬间彻底失去了意识,身体在重力的作用下向前倒去,鸦羽般的眼睫乖顺地耷拉下来,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本该握在他掌心的铅笔沿着桌面咕噜咕噜滚下去,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离田野最近的朴到贤和李汭燦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扶,可两个人却在触碰到他肩膀的下一秒,看见青年的唇畔有鲜血缓慢地溢出来。
“诺玛,立刻通知校医院,总控制室需要一副担架。”李汭燦低声下达指令,琥珀色的瞳孔深处隐约有金色火光闪烁,他很少表现出这样不加掩饰的不安,“越快越好。”
朴到贤瞥他一眼,神色晦暗,他推了推眼镜,视线落在那张田野做过素描的白纸上,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是在犹豫是否要伸手去拿。
属于卡塞尔学院秘书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不必担心,我已经与校医院取得联系,担架将于五分钟后送至总控制室。”
他们闹出的动静不小,总控制室里的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后排的李炫君也变了脸色,他深吸一口气,低头就要去摘右手的手套,旁边王柳羿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手腕,低声劝道:“你冷静一点,混血种至今不曾完全解构‘灵视’,或许这只是其中的一种异常表现。况且退一万步说,田野也不会希望你为了他陷入无谓的危险当中。”
李炫君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神有点阴沉,但他还是停下了动作,看起来像是听进去了。
讲台旁的明凯大步流星地走向田野,手指熟稔地落在他手腕上。王柳羿托着下巴远远看他似乎是在把脉的动作,不由得回忆起守夜人论坛曾经有个精华八卦帖,说执行部的明教授实际上出身于中国的某个中医世家,理论上来说更擅长医疗和后勤工作。
“守夜人讨论区里中医世家那个帖子不会讲的都是真的吧?所以明教授其实是个奶妈?神牧奶骑或者奶萨什么的……”王柳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说你少玩点wow吧。”李炫君眉毛一挑,随口说,“虽然那个帖子是真的,但是明凯就算是奶妈,也是战斗奶妈,提着法杖一棍子敲在龙王头上那种。”
“怎么回事?”童扬落后明凯小半步,他绕过前排的桌椅,在李汭燦身边停下,询问的语气是一贯的温和。
“可能是灵视,田野失去意识之前没有接触过什么其他的东西,我们也都一直在他旁边。”李汭燦说,“但普通的灵视大概不会导致内出血……或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看来血统纯度太高也不是什么好事。”高天亮深沉地说。
赵礼杰瞥他一眼,嘴角抽了抽:“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还在你旁边坐着呢天宝,你在暗示谁?”
“误会了误会了。”高天亮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优秀其实也是一种负担,对吧销售?”
“确实。”卓定说。
“他说什么你都会说确实吧。”赵礼杰按住额头,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我明白了,我在你们俩旁边显得很多余,所以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尬黑了赵宝,不要妄自菲薄引喻失义。”高天亮说,“鉴于我俩都没考驾照,你可以来当司机。”
赵礼杰翻个白眼说滚蛋,凡事想想自己配不配。
“宝蓝大师,我现在感觉很不妙啊,要不你还是给我算个命吧。”李炫君刚刚提起来的那股狠劲儿此时好像又消失了,他往后一仰陷进椅子柔软的靠背里,懒洋洋地说。
“这话可不兴说啊。”王柳羿被他这么一说又皱起了眉,扭头当真仔细看了看李炫君,甚至伸手把他的刘海拨开,目光自上而下划过他的脸。
可是他的视线突然凝固了,连带着动作也顿在原地,看起来就显得格外滑稽。
“怎么了?”李炫君张开五指在王柳羿眼前晃晃,“不会是被爸比的风流倜傥迷住了吧,哈哈不会吧不会吧。”
“差不多得了。”王柳羿回过神来,被他欠揍的语气恶心得翻了个白眼,他再度定睛看了看李炫君的脸,垂眼凝神掐动手指,半晌叹了口气,“说实话,我看你印堂发黑,最近指不定真有劫难,可是这次任务不应该会派你去才对……总之卦象显示,你在其中牵涉得比较深,到时候你自己注意安全。至于田野……倒不像有什么大事,可他的因果为什么——”
他皱了皱眉,没再说下去,只是自顾自地继续掐算起来。李炫君早习惯了王柳羿这副德性,这时候他也不急了,转了转眼珠,慢吞吞地点开了桌面上的扫雷小游戏。
金泰相低声同韩金交代了两句,也站起身来,他穿过长长的过道,脸上不再带有惯常的那种笑容,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锋利许多。陷入昏迷的田野正轻轻颤抖着,没有一点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朴到贤就坐在他身边揽着他,青年垂着眼,脸上神色有些捉摸不定。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田野身体里无声地争斗,压抑着的凛冽寒意仿佛是从骨髓里渗出来似的,弥散在他身周,令人不由得产生一种仿佛误闯进了深邃寒冬的错觉。
瘦高的炼金化学教授拍了拍朴到贤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某种让人不由得镇定下来的安心感:“再说说田野之前在做什么。”
他讲的是韩语,李汭燦条件反射地偏头去看金泰相,他早知道对方也是韩国人,但他们之间交集不多,算不上熟——李汭燦出身于秘党最显赫也最古老的家族,血统纯正高贵,还在母亲腹中时就已经拥有了家族未来继承人的头衔,旁人私下里少不得称他一句小太子。金泰相则不然,他高中毕业就找了个偷渡的路子跑去美国打工,如果不是血统觉醒他或许此时还在纽约的某个餐馆里洗碗。
李汭燦沉默地垂下眼,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田野苍白的脸上,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似乎也突然变得稚嫩了,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了精神病院里那个被囚在拘束衣中的孩子,年幼的男孩瘦削苍白,睫毛却漆黑浓密如羽翼,眼神悲悯恰似神明垂怜世间。
“他当时,在画素描。”朴到贤说,“但是,很突然……我不知道——”
青年的中文还有些生涩的口音,却已经足够流畅,金泰相诧异地挑起眉,这时教室门被推开了,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进来,手里提着一把漆黑的长柄伞,雨水沿着伞尖滴落,抬着担架的人无声地跟在他身后,如同两个沉默的影子。
“怎么是你亲自过来,冰窖那边离得了你么?”明凯抬眼看他,“我看过了,没什么大事,让他睡一觉也好。”
“放心,那边有韩金看着呢——这不是听说我们唯一的S级昏过去了,我特意来看看。”男人随意地挥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去把病人挪到担架上,他下半张脸被口罩遮住,只露出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赵礼杰好奇地抬起头,男人恰好偏头看过来,弯起眼冲他微微一笑:“哎哟,差点忘记了,现在是唯二。”
他咬字轻巧,一副毫无攻击性的柔软模样,赵礼杰却猛地被什么东西晃了下眼睛——他下意识地闭眼,再睁开眼睛时男人已经移开了视线——他右耳的耳垂上,一枚钻石耳钉在白炽灯光下闪耀,折射出锋利的光芒。
“把他带回去吊瓶葡萄糖就行。”明凯朝男人点点头,“麻烦你了,平队。”
“那么今天先到这里,感谢诸位付出的努力,我宣布解散。”那头刘世宇说,他看向显得有些不安的学生们,语气淡淡。
学生们纷纷起身,白大褂男人双手插兜,混在一群穿着西服的学生中间朝外走,倒也不显得突兀。
“这位是校医院的首席医师,陈博,兼任我们学校的心理辅导教员,不过大部分人都叫他平野绫,这是他的代号。”
走在赵礼杰旁边的高天亮耷拉着眼皮,一手撑着脸,压低了声音跟新生讲校园恐怖传说,“毕业于哈佛医学院,传闻中和装备部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部长是中学同学,在守夜人论坛上的‘出任务受伤之后最不想见到的医生’排行榜里蝉联好几届榜首,学生背地里都叫他‘死神’,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八卦大家都爱听,赵礼杰听了前半段心说这代号还挺萌二,难道卡塞尔人人都是二次元不成,听完后半段他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因为见过他的人都死了?”
“小同学,就算你是S级,也不能凭空污蔑一位很有医德的优秀医生啊。”一只手轻飘飘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赵礼杰一愣,就听见身后的声音笑眯眯地说,“少看点乱七八糟的小说,被本人医治过的人可都还活蹦乱跳着呢。”
小高同学背后议论教授被当场抓包,此时面露痛苦之色,抬手捂住了脸,走在他旁边的卓定倒是转头礼貌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平野绫教授。”
另一个被抓包的人僵硬地扭过头,陈博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我倒希望能不常见面,卓定同学,毕竟受伤重到需要进医院也不是什么好事。”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赵礼杰此时也很尴尬,仿佛刚驯服的四肢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差点走成了同手同脚,“平野绫……教授。”
“祝你好运,小同学。”戴着口罩也难掩英俊的男人朝他点点头,笑眯眯地丢下一句似有深意的话,带着担架上的田野转身走了。
夜已经深了,偌大的总控制室里气氛却近乎凝滞,聚在一起的教授们毫无困意,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童扬垂眼仔细端详手中的素描,纸上画着一坐一站的两个人,画风写实,技法老辣,用凌厉的笔锋勾勒出了栩栩如生的人物。
那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女人长裙及地,一头长发披散下来,额头和眼睛被狰狞的面具覆盖,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饱满的嘴唇,男孩穿着普通的亚麻衣裳,脸上没什么表情,五官却精致得不像话。两个人并肩眺望着月亮,在他们身后,是一座庞大的陵墓,荒凉的原野向天际延伸。
“《神代史·祭祀章》里有冰裔向神明祈祷的场面的相关描述——’丽桑卓的信徒虔诚地唤她的名,为她献上来自仇敌的骨与血,而她慷慨地赐予信徒极冰的力量。’所谓来自仇敌的骨与血,自然是指那时与神族敌对的龙族,或者是流淌着龙血的混血种。”
苏汉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从童扬手里接过那张纸,目光停留在画中女人的脸上,“而根据学院已破译的典籍记载,当‘冰霜女巫’丽桑卓降临在信徒面前时,她正是佩戴着嚎哭女妖的面具。”
“可是‘冰海铜卷表’中也记载,在‘诸神的黄昏’中,黑王以无上伟力摧毁了她的冰霜陵墓,她陨落的那一日,北境融化的冰雪汇聚成了新的海洋。”童扬说,“她和‘那一位’的立场并不相同,本应该彻底消亡才对,可属于她的力量还是出现了。”
“那一位不也在封印里沉睡了很多年么,还是前不久才被允许苏醒,而且我看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很难说是不是伪装。”金泰相漫不经心地活动了一下手指,眼神很冷,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这一刻他看起来倒是和韩金微妙地神似了,“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每一位统治者都会在记载中美化和强调自己的功绩,黑色的皇帝也不能免俗。可我们都很清楚,神族的灵魂没那么容易彻底泯灭,所谓消亡,也可能只是一场漫长的沉睡。”
“哼……‘诸神的黄昏’……多宏大的战争啊。”刘世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每一个神明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有自己的保命手段也不稀奇,‘冰霜女巫’丽桑卓是那场战争里最先殒落的神族之一,未必不是她的金蝉脱壳之计。”
“‘诸神的黄昏’标志着神代的落幕,那之后进入龙族统治的时代。传说那时大地的北方矗立着通天的御座,黑色和白色的皇帝就在那里,俯视前来觐见的龙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苏汉伟说,“白王作为龙族的大祭司,辅佐黑王的统治和征伐,而黑王向它慷慨地分享权与力。在那个双王共治的时代,龙皇的威严辐射到他们治下疆域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生物都匍匐在如此浩荡而森冷的威严之下。可最后白王还是发动了那场叛乱,为什么?前几年我做过相关课题,一场背叛总是需要引子,或许背后有某些逃过一劫的神族推波助澜也说不定。”
“不论如何,叛乱被镇压了,但数千年之前,黑色的皇帝最终也被杀死在他的王座上,我们都知道,那是‘新时代’的开始。”洪浩轩靠在桌沿,淡淡地说,“丽桑卓显然极为痛恨龙王们,她若是苏醒,未尝不可试着利用。”
“没错,丽桑卓虽然不可能站在人类这一边,但她也明显和龙王们不是一路,如果‘冰霜女巫’还存在于世间,对我们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谢天宇的声音很冷淡,“但她可能已经注意到我们了,这是个坏消息。”
“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们有机会做渔翁么?”金泰相说,“让众神先登台表演也未尝不可吧?”
“不论谁先登场,一场战争势在必行。”明凯轻声说,他环顾一圈,抬手击掌,“先生们,让我们单独说话。”
他话音落定,总控制室里的所有人都随即站起身来,唯一没有动作的人是窗边的刘世宇,青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地凝视着外面的夜色,脊背挺得很直,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就像一柄沉默的标枪。
于是轮到教授们离场,童扬走在最后,脸上的表情很淡,经过明凯身边的时候他轻声说:“这么多年了,不论如何,我也只是希望你活着。”
明凯望着他,可是童扬没有和他对视,他们已经认识了许多年,那些时日里青年总是以柔软的视线目送着他踏上战场,如今换童扬留给他一个静默的背影,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对他说一个字。
“所谓神明,也是有所求的生物。”总控制室的大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仿佛把一切回忆都隔绝在外,刘世宇早在童扬说话时就转过身来,他并不对二人之间的眉眼官司做出什么点评,只懒洋洋地说,“龙王也一样,不管是什么东西,活着的欲望总是相似的,只不过这样的欲望在弱小的人类身上体现得更明显罢了。”
“你说的对,正因人类的弱小,其欲望反而格外强大。你知道吗,我是一个很记仇的人,复仇就是我的欲望,十年如一日,那团火一直在燃烧。”明凯走到他身侧,平静地将视线投向窗外堆叠起来的铅灰色云层,语气深沉地说,“所以我还站在这里。”
“可是明凯,从年龄上讲你早已不再年轻了,为什么还坚持?这么多年过去,和你同时代的人,很多都已经死去,只有你还像个毛头小子,如同幽灵那样活在世上,跃跃欲试地对着每一个可能复苏的龙王亮出刀剑。”刘世宇叹了口气,“有什么必要?皇帝是不需要时常御驾亲征的,毕竟如果亲征的次数多了,大臣们也会感到忧心。”
“可我不是皇帝。”明凯说,“我只是个军人,《三国演义》里说,为将者当被坚执锐,勇于身先士卒,很有道理,不是么?”
“原来如此,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刘世宇低声说,“那个时候有人打开了‘长存之殿’的门,而后‘天启者’从沉睡中醒来,长老会派他作为田野他们这次任务的增援——这个消息你最早得知,怪不得那时候你亲自飞了一趟中国,原来是为了去见他。”
“不完全是。”明凯说,“其实面试新生也是我的主要目的之一,我们新的S级是个很有趣的孩子,我很看好他。”
“校董会一定会觉得他是你为自己选定的接班人,什么新生需要你这等大忙人亲自去面试?”刘世宇耸了耸肩,“这件事校长问过我,不过我替你敷衍过去了,只说你是为了那幅壁画去的。”
“接班人么?我还没有老,也没有孱弱到快要死去的程度,怎么会需要接班人?校董会那帮政客未免想得太多。”明凯说,“二十年前的错误不会再重复,那场雨下得够久了,不该再有人因为别人犯下的过错感到痛苦。‘天启者’的苏醒只预示着一件事——沉睡的龙王们也将要重临世间了。他不是第一个醒来的神明,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战争才刚刚开始。”他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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