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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剑录
壹·一箭遥
瀚海百丈冰,雪满天山路。
金泰相十三岁自玉门关入雍州,将那片茫茫大漠抛在身后,此后不曾再回过头。在决心抛却过往的那一刻,他却突然地想起自己幼时曾于戈壁之上拨弦开弓,朝着辽远的天际射出一支箭。后来许多年过去,他站在宫城中通天浮屠的最顶端,俯瞰无边的洛阳城,却骤然听见身后有隐隐约约的风声,他转过身,羽箭正中眉心。
七年前,金泰相十五岁,那时他第一次见到韩金,惊鸿一瞥,霜雪落了满头。七年后,他和韩金共同的老师病逝,那一日大雪纷飞,北风悲号。
于是他又想,在他的生命中,雪应当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
永和二年,十五岁的金泰相拜入明夷山庄,他二十二岁那年,山庄的主人明夷公子在某一日突然地吐血昏迷,而后便一病不起。那时他方知天命,正当壮年,却在病中迅速地消瘦下去。
明夷公子清醒的时间不多,短暂恢复神智的时候却总是惦记着他那个最不让人省心的弟子。数九寒冬里最冷的一日,明夷公子把学生们都叫到身边来,许是回光返照,那天他的精气神瞧着都比往日好上许多。
“山庄如今的弟子里,最让我担心的就是你。”中年人的鬓边已经生出了些许白发,面容尚且残留几分年轻时的英俊,眼角却早早落了几丝皱纹,他靠在软枕上,古井无波的眼神此时落在学生面上,便难得地柔和了些,“我收你入门时,知晓你幼时经历坎坷,许是早早经事的缘故,你为人处事虽比旁的同龄人沉稳,却也多了几分狠戾。可如你这般不喜欢给自己留退路的性子,将来若是入世,恐怕不得善终。”
他说到这里,又低低地咳嗽起来,面上露出淡淡的回忆之色:“我及冠之年离开洛阳来到扬州,隐居淮阴,自号明夷公子,后来收了几个有天赋的学生,慢慢有了擅长调教徒弟的名头,如今转眼已有数十载。我不曾娶妻,这些年将教过的学生视如己出,自是希望你们都过得好……收你入门之后,我总想着教你不必那么决绝,只可惜成效甚微。现在老师就要死了,只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能答应。”
病人沉疴不能见风,卧房里即便是在白日也点着灯,金泰相在床边跪坐下来,听了这些话,只仰着脸轻轻“嗯”一声。他想老师一向算无遗策,前面的师兄弟们出来时面色各异,除开不舍大约也有老师的话在其中发挥作用。他最后一个进屋来,却不愿听那人以交代遗言的口吻同他提起从前和以后,金泰相眼眶周围慢慢地红了一圈,却仍是抿着嘴不说话。
明夷公子便叹一口气,常年执剑而覆有薄茧的手掌轻飘飘地按在他发顶:“年纪轻轻的,别总把死字挂在嘴边,中原有句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再是要做关乎天下的大事,也莫要辜负了身边的亲近之人。”
这话落在金泰相耳中不啻于当头棒喝,他悄悄抬眼端详一下老师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那天……您都听见啦?”
“我若是没听见,等到我死了之后,你又待如何?”明夷公子冷冷地瞥他一眼,“好好活着,听明白了吗?”
他的视线锐利,见金泰相含着泪点头应下,才阖了眼,倦极了似的,挥手赶他:“行了,你滚出去罢,别在这杵着了,平白扰我临死前的清静。”
金泰相自认不是一个记性特别好的人。他如今将要年满二十六岁,十三岁前他在大漠长大,如一丛沙棘般坚韧又倔强。后来他只身入中原,拜在明夷门下,转眼一瞬又是十三年,许多事情他都已经不再记得,但唯有老师临终前的话,他永远不敢忘记。
他对谁都是一副笑模样,但真正的朋友却并不多,其中一个和他师出同门,名叫韩金,是他那时候最信赖的人。韩金和他正好相反,不太爱笑,平日里也惯是寡言少语,但金泰相一直觉得,他身上沉默的气质很让人安心。
只是朋友兄弟再是要好,也终有分别的时刻。老师去世后,学生们在山庄内设了灵堂,白色的灵幡挂在房梁上,末端垂落,在屋内割裂出幢幢阴影,灵堂前烛火诡谲地摇曳,恍惚如同深山之外风雨飘摇的一代王朝。
后来师兄弟几人送韩金下山,金泰相又是最后一个说话的人,他很认真地对着韩金的背影说:“马哥,祝你日后万事顺意,武运昌隆。”
韩金的身形远远地顿了一下,似乎是轻轻点了点头,可是他没有回头,金泰相也没再开口。
他望着韩金的背影,想起老师头七那日,他站在灵堂前望着黑白的遗像发呆,过了许久才回头,瞧见韩金在他身后的树下站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安静地注视着他。此时此刻二人角色倒转,却让金泰相体悟到了几分那时的韩金心中所想,他思及此处,真切地笑出声来。
明夷弟子入山庄门下,至少十年方可入世,如今他才成为老师的学生七年,便马上就要下山了,足以见得世事无常,不见美人白发,枯骨黄沙。
江湖传闻,明夷山庄的主人身上流着皇室的血,乃是前朝废太子的嫡长子,也有人说他是先帝近臣,身怀足以颠覆王朝的秘密,还有人声称他是观世音菩萨座下童子转世,开山门收徒为的是普度众生。种种流言众说纷纭各执一词,在他死后真相却也无人得知。
“要我说,最后一种说法真的太扯淡了,我都不知道谁会信这些。”金泰相说。
他漫不经心地倚在凤凰阁所设佛堂里的须弥座旁,身侧紫金香炉烟雾氤氲,青年眼睫低垂,目光落在指尖勾着的一枚玉佩上,声音轻慢地同高天亮讲起往事。
屋内檀香幽幽,那头高天亮窝在椅子里听得认真,仰起脸不解地问他:“那你怎么不和司马老贼一起去西陵?”
金泰相就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敲他脑袋,随口道:“你以为西陵是什么想去就去的地方?宁侯谢镇营本人文韬武略,麾下亦是人才济济——当年宁国右相是瀛州黄熠棠,左相则是百越向涛。去岁黄熠棠退居幕后,那向涛接了右相的位置,雍州却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连凤凰阁都没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他有这般手段,可见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你说说,西陵有那两个人在,我即便去了,又将如何自处?”
宣朝初立时天子分封诸侯,谢镇营的先祖受封于雍州,封号宁,爵位传至其父老宁侯手上时已逾十五代。彼时的宁国长公子谢镇营并不受宠,少时被父亲送往京城为质,后来还险些被废去世子之位。谢镇营二十六岁时回到西陵,不到一年时间便逼得老宁侯下诏退了位,禅位与他。
谢镇营有治国之大才,雍州的土地虽然不如南边大片的平原沃土富饶,却能够养出好马,再加之有贺兰山构成一道天然的屏障,为他暗中经营兵马一事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承位后区区数年,便在贺兰山脉西面的雍州雄踞一方。
时年刚过而立的宁侯为人桀骜不驯又野心勃勃,麾下铁骑“皎月”和“永猎”是他最锋利的刀剑,这些年来谢镇营能够牢牢地掐住宣朝与西域通商的咽喉要道,这两支雄兵功不可没。
“刘青松之前不是说过么,你当年也是和韩金齐名的少年侠客。”金韩泉盘腿坐在供桌上,从旁边的果盘里拈出颗葡萄,又用衣袖仔细地擦了擦,这才放进嘴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官话学得不错,都会背诗了。”金泰相说,“但你说得对,所以要不是刘青松死乞白赖求了我一年,我才不会来洛阳养老。”
窗边一人面无表情地侧过头来,那人身形纤细,白袍广袖,腰间随意地系着一条玉带,领口松松地敞开,端得是形容散漫,一头不似中原人的浅色长发并未束起,而是随意地披散下来,一张脸俊美无双。他本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雕花的窗棂,手只微微一抬,原本勾在指尖的帕子便骤然挟着凛冽的风声朝金泰相飞去。
“哎我说刘青松,君子动口不动手。”金泰相眼疾手快地截住那方帕子,却还是结结实实被甩了一脸水,“你生气啦?”
“我没生气啊。”刘青松瞥了金泰相一眼,面无表情道,他声音冷淡,听来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阳怪气,“管来京城叫养老也就罢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大好人马上要死了,还学别人日行一善,你是急着攒点功德好下辈子投个好胎?若不是你爹我妙手回春,你想要饭都不一定有命去。”
金泰相只是笑,也不接他的话茬。
“你们平日里讲朝中局势遮遮掩掩的也就算了,忆往昔还要打哑谜吗?”坐在供桌另一侧的金东河说,他入凤凰阁时日尚短,如今还是第一次听金泰相提起这些旧事。
“其实不算什么大事……也就是我还在明夷山庄的时候,有一次和同门一道下山时在途中出了意外,然后我受了点小伤。”金泰相随意地摆了摆手,轻描淡写地说,“当时以为没什么大碍,伤口瞧着也很快就痊愈了,所以我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是那时中了血蛊。”
他这话说得讨巧,三言两语就轻飘飘地将诸般凶险全数一笔带过,实在是把糊弄大法施展到了极致,金东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知道信了没有,那头刘青松则又是一道凌厉眼刀甩过来,但倒也没直接揭穿他试图隐瞒的小心思。
金泰相悄悄松一口气,又露出那种嬉笑的情态来。当年旧事当然没那么简单,他那时自以为已经痊愈,后来在师兄弟几个分头行事时就稍显无所顾忌了一些,但若非如此,他不会在机缘巧合之下同苗疆的陈文林起了冲突。诚然那只是一场误会,但因为事前双方都不知情,所以打起来的时候也都没留手,他给陈文林留了道贯穿肺腑的口子,陈文林则还以他用心头血祭炼的本命蛊。
此事说小不小,但也绝非无法可解,彼时金泰相身边有那位江湖人称小华佗的刘丹阳,后者自认医术只输半分药王谷传人,在毒之一道上也颇有心得。二人师出同门,他受了伤刘丹阳作为师兄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接到传信后立刻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从淮阴赶来替他解毒。拔除蛊毒的过程很顺利,金泰相也的确没将其放在心上,可谁也没想到,却偏偏是这十拿九稳的事情出了意外。
“我和奇犽后来也翻阅过不少医书,但还是只对此一知半解。总之血蛊是一种挺稀奇的东西,那蛊虫实在烈性,尚未被激活的时候貌似全然无害,可一旦和其他蛊毒同处过一体,便又成了另一个模样了。”金泰相仍然笑眯眯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那段时间每逢朔望之日,我都要生受抽筋剜骨的痛苦,蛊毒发作不过短短数月,我便无法再执剑。”
“合该教你知道,我药王谷的医术是天下无双的。”刘青松惫懒地抬了抬眼皮,淡淡地说,“他治不了的毛病——我能治。”
金泰相眨眨眼,装作没听见这话,他坦然地谈及生死,语气却仍漫不经心:“总而言之,那时我心知自己时日无多,可是想想这一辈子最想要轰轰烈烈地去做的事情,也都已经做过了,不如就在人生的最后归隐山林,找个地方等死算了……所以,我其实根本没想过要和马哥一块走。我是无用之人,如果跟他去宁国,不是拖累他么?”
“关于血蛊的事情,你不想说就罢了,我不勉强你,但你心里应该也有数,这东西连明凯那里都没有,背后之人必然所图甚大。”
刘青松横了他一眼,被这副摆烂态度气得一个倒仰,恨铁不成钢道,“当初我以金针之法辅助药物,让你得以与那血蛊子蛊共生,虽然这些年你的武学进境因此变快许多,但这绝非良策,如今表面或许无碍,我却不得不忧心几分——若是有朝一日母蛊出世,你恐怕还有得折腾。”
“我接手凤凰阁之后你不也一直在命人暗中探查母蛊的消息么,虽然这么些年来都一无所获,简直让我人财两空啊。”金泰相对他的脾气一清二楚,也不惧刘青松嘴上凶狠,玩笑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况且说不定母蛊早就死了,俗话说得好,怕什么来什么,你想我点好事不好吗?”
“想得倒美,母蛊若是真的死了,你哪里还有命在?”刘青松毫无顾忌地翻了个白眼,冷冷道,“真有血蛊母蛊出世那一日,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晚些时候高天亮摸进他卧房来,少年人实在过分瘦削,身形却挺拔,从门外闪进来的动作很轻盈,倒是能称得上一句潇洒自如。
“大晚上的你做贼呢?本阁主两袖清风,身无长物,实在不怕贼惦记——高天亮你给我把鞋脱了再上榻!”
金泰相睡前总爱倚在床头看两页书,刘青松每每见了都要骂他装模作样,这会儿他读了两行就有些困意上涌,正打算吹灯睡觉,一抬眼就瞧见高天亮这副偷鸡摸狗的作态,挑眉讥讽道:“你怕黑不敢一个人睡觉?”
“是的呢泰相哥哥,人家好害怕,一个人睡不着,想要泰相哥哥陪,还想听泰相哥哥讲睡前故事。”高天亮笑嘻嘻地无视了他的恶劣态度,大剌剌往床沿一坐,一边脱鞋一边掐着嗓子说。
“呵呵,我看你是想找事。”金泰相冷笑一声,“想听故事怎么不去找刘青松?神医见过的人比你吃的米还多,只怕是他敢讲你不敢听。”
“这你可太误会我了,我就只是好奇你和司马老贼以前的故事嘛。好泰相,你就跟我说说呗——”高天亮惯会撒娇卖乖,三两下解了外衫滚上他床榻,伸手来拽他衣角,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眨巴两下,大有今天不说个明白就要跟金泰相耗到底的意味,“日行一善那段我是主角就不用讲了,但前面的事情还没听你说过呢,今天赶巧提起司马老贼,你看这择日不如撞日……”
——司马老贼啊。金泰相微微恍神。那可真是个久违的名字。
他十五岁那年明夷山庄开山门,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韩金,后来他又成了明夷公子的学生,便顺理成章地总赖在韩金身边。虽然论起年纪来金泰相是要比韩金大上几个月,但他仗着自己入门晚,总是没脸没皮地管韩金叫哥。
韩金是个面冷寡言、实际很是闷骚的性子,一向由着他胡闹,也从来没有反驳过这个称呼。
往事如走马灯在脑海中轮转过一遍,金泰相回过神来,自嘲一笑,心想过往诸般恩怨纠葛,如今回想起来也不过是一瞬恍惚:“你很想知道?小天啊,你知不知道,好奇心太重可不是什么好事。”
高天亮哎哟一声,说那可不是这么回事,咱俩谁跟谁啊,又不是外人对吧,你就再发发善心,告诉我呗。
“这么好奇?那我还就偏不告诉你。”金泰相冲他呲牙一笑,“气不气气不气?”
他说完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下高天亮的脸色变化,没忍住大笑出声:“急了急了,你好急啊高天亮——我是不是教过你?行走江湖,喜怒当不形于色。”
高天亮看他一眼,咬牙切齿地打了个滚,卷走了被子,留给金泰相一个“我生气了”的背影。
“好吧好吧,你就当听了个睡前故事,咱们说好,不许当真。”金泰相笑起来,随手扒拉了一把将自己裹成一个人肉卷的小孩,高天亮不动,他也就不再勉强,扭头将烛火吹灭,撑着脸望向窗外,说话的声音也低沉下去,“那时候啊……是很快活的日子。”
卧房里雕花的窗扉虚掩着,窗外夜色浓烈,月光洒进来屋里来,正有一缕落在金泰相脸上,倒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高天亮挣扎着在被子里转了个身,他隐约察觉到,金泰相的心情在提及过往的时候变得有点糟糕,可此时屋内太暗,他看不清金泰相脸上的表情,只好小心翼翼道:“若是提起来不开心,那便不说了。”
金泰相就笑着骂他,说听也是你要听,好话也是你说,你倒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
高天亮也笑,说我那么乖,当然心疼泰相哥哥,不舍得你难过。
“你适可而止一点。”金泰相露出嫌弃的表情,“讲话有点恶心了,小天。这哄人的话都和谁学的?赶明儿我就去告诉刘青松,你等着挨骂吧。”
“翔哥教我的。”高天亮眨眨眼睛,做无辜状,倒是飞快把林炜翔卖了个一干二净,“这也要挨骂啊?翔哥还说包管用呢。”
金泰相啧了一声,说怪不得刘青松每天都生气,换我我也生气,你少跟林炜翔学那乱七八糟的。
高天亮认错态度良好:“下次一定,这次你得先讲故事。”
“那好吧,容我想想该从什么时候开始讲……”金泰相懒洋洋地换了个坐姿,沉吟两秒,这才道,“就从我第一次见他说起好了,那是永和二年,我十五岁的时候。那一年中原的冬天特别特别冷,冻死了很多人,皇帝的身体从那时便已不好了,诸侯之间的交战也愈发频繁。仗打得多了,普通人便死得多,种地的人都死了,收成就不好,因此饿死的人更是不在少数。就在那样一个严苛的冬天,我在来洛阳城的途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后马哥恰好路过,顺手杀了一个偷袭我的山匪。”
“你这开场白虽然有点俗,但听着还挺熟悉。”高天亮说,“我上次偷偷看隔壁小毕姐家小女儿的话本子,讲侠客行的,里头那种侠客英雄救美的爱情故事,开头就和你这差不多。”
“闭嘴。”金泰相说,“你再插嘴我不讲了。”
高天亮虚虚扇了自己两嘴巴,很是乖巧地冲他一笑:“您继续,您继续。”
他这么一打岔,金泰相便颇有些好笑地想,抛开其他细枝末节不论,高天亮说的倒也没错,那时他与韩金的初遇,确实能算得上是个英雄救美的故事。
“我出身西域,自幼父母双亡,被西域明教的左护法收养,明教是西域圣教,地位崇高,我和圣女青梅竹马,一同修习《圣火典》,若是不出意外,未来必然是在教中有一席之地的。”他望着窗外,漫不经心地提起往事,“可惜世事无常,我叛出明教逃往中原的时候十三岁,在西陵城一住就是两年,一开始讲不好官话,吃了不少苦头,后来因缘际会得以拜入老师门下,实在是此生的一大幸事。”
玉门关外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金泰相提着剑站在城墙根下,仰头看向城楼上龙飞凤舞的大字,深深觉得自己渺小。他的右肩受了伤,血沿着手臂流下来,又沿着握剑的手指淌至剑身,最后在剑尖汇聚滴落,没入漫漫黄沙中。
他那时候年纪比如今的高天亮小得多,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皮肤白皙,面容精致,带着几分天真的幼态,如同富贵人家尚不知事的小少爷,殊不知他手中剑早早地便已见过血。
如今的世道并不太平,皇室式微,诸侯并起,中原大大小小的诸侯国之间纷争不断,匪患更是猖獗。金泰相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却一路上都在干剿匪的活儿,剑下的盗匪亡魂不知凡几。
待到他终于抵达位于雍州腹地的西陵城,已经快到早春时节,偌大的西陵城静默地卧在冬日最后的风雪中,城墙高耸,如同沉睡的巨人,无声地孕育着终有一天要震慑天下的惊雷。
到西陵没几个月,金泰相就差点和人结了仇,后来官至宁国都尉的皎月骑将军杨志浩,那一年也不过只是个西陵城里的富家公子。
“我认识杨志浩的时候,他也才十几岁。”金泰相说,“和我那时差不多大。”
他们算是不打不相识。许是古往今来少年人的相遇,总要带点年少轻狂的色彩,又有旁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于是即便是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面,也要以手中刀剑为凭,分出个胜负来。
“我在这西陵城的同龄人中,尚且未尝一败。”杨志浩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很傲,少年一身玄衣,袍角以银线绣着繁复的鹤纹,腰间佩一柄长刀,他面无表情地双手抱胸,语气冷淡,“若是你执意要和我比试,场上可是刀剑无眼,生死不论的。”
“切磋当点到为止,才是君子所为。”金泰相也勾起唇来,他长得好,通身气质却算不得正派,笑起来时便自然而然地带了三分轻佻,“生死不论?我瞧你年纪轻轻,竟这么急着找死么?”
“……恕我直言,一般反派才这么说话。”高天亮慢条斯理地说,“你居然赢了,有点违反话本子的套路,不过你俩的台词其实都蛮像反派的。”
“他确实不弱,这点我承认。”金泰相得意洋洋地一挑眉,“但不巧,我更胜一筹。”
贰·双绝艺
金泰相客居西陵的第三年,明夷山庄即将开山门收徒的消息从贺兰山的东边传到雍州来,彼时金泰相已不是那个初入中原、连官话都说不明白的小少年,明夷山庄的名头,他还在西域时就听过,如今恰逢其会,自然要去试试。
杨志浩听完他的打算,说既然你要去淮阴,不如顺道去洛阳看看。
“洛阳?京城吗?那有什么好看的,想来也不如西陵住着惬意。”金泰相笑道,“若是这一趟淮阴之行不能留在明夷山庄,我定是要回西陵来的。”
“我父亲说过,洛阳乃万城之城,楼阁锦绣,碧瓦朱檐,若是比作女人,一定是天下最美的女人。”杨志浩轻声说。
“我不喜欢女人。”金泰相说,“你们中原不是有一句老话讲,越美丽的女人越是危险。”
“那可是宣朝的都城,天下权力的中央,如同沉睡雄狮那样的城市。”杨志浩笑着摇摇头,“你不喜欢,自有旁人喜欢。”
金泰相垂着眼漫不经心道:“沉睡的雄狮么?或许等到有雄才大略之人入主洛阳城,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它就会苏醒吧。”
“你说话未免太放肆了些。”杨志浩说,“不过我就喜欢你这个刻薄的调调,若是有朝一日你入仕,可千万别为五斗米折了腰。”
最后金泰相还是没拗过他,决定先去洛阳城瞧上一瞧。小少爷喜滋滋地把他介绍给一个常来往于洛阳和西陵之间的商队,还对那商队的首领再三打包票说金泰相剑法超群,定然能护佑商队周全。
路途中果然不太平,商队穿过贺兰山时下起了大雪,路上途经一个小村庄,却不巧遇见了一伙劫掠的盗匪。金泰相平生最恨恃强凌弱之辈,他年纪虽不大,内力却深厚,剑法也高明,杀入匪群竟如入无人之境。
他杀性既起,便径直提剑去追,眨眼间已是连斩数人,那些盗匪本就是群趁着世道将乱而打算狠狠捞上一笔的刁民,哪里见过这等高手,一时间没头苍蝇似的四散而逃,金泰相也不着急,跟在他们身后,七拐八绕地竟是深入了山中。
直到他手中长剑直直刺进一人胸口,金泰相才意识到这深山中静得瘆人,而身后凛冽刀风悍然劈下,金泰相握紧剑柄,旋身要拔剑迎上,剑身却在死人胸膛那互相咬合的骨骼中顿了一下。
《剑经》中曾说,与人对剑,若是错过了那个最好的契机,不可优柔寡断,而应当断则断。金泰相暗叫一声倒霉,面上神色却漠然,眼也没眨,弃剑要躲,可他此时身处一处山壁死角,已然避无可避。眼看死局初现,金泰相却并未再尝试取剑,只是拔出贴身的短匕,足尖轻点身后山石,一矮身直往对方怀中撞去。
这是以伤换伤的搏命之法,除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愿这般行事,但下一刻有劲风声擦过耳畔,当头斩落的刀刃在他眼前四分五裂,只听得那从他身后偷袭的强盗惨叫一声,脸上神色甚至还维持那副狰狞的得意,头颅便被一枚羽箭贯穿。
金泰相缓缓倒退半步,后背贴上冰冷的山石,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骨窜至天灵盖,他低下头,却正好瞧见那人仰面倒下时,长箭的白色尾羽还在微微颤动。
他收回自己的剑,诧异地扭头朝着那羽箭射来的方向看去,却见一道身着白色劲装的人影从树梢飘然落下。那人腰间佩一把长刀,右手拇指套一枚青铜扳指,左手则提着足有半人高的弓。
“那就是韩金。”金泰相说,“那时他应是奉老师之命前往洛阳办事,却在官道上遇见了我。”
“那他还真是挺倒霉的。”高天亮见缝插针地发表阴阳怪气言论。
“你话怎么这么多?”金泰相并不给他眼神,但精准一指头戳在小孩眉心,“要听就把嘴闭上好好听。”
他得了援手,得以避去这一场伤筋动骨的灾难,自是连声道谢。那时候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就是那位声名在外的明夷山庄大弟子——江湖人称司马老贼的韩金。
金泰相面上笑意盎然,却瞧见对面的人冷着一张脸,受了他的谢表情也没什么变化,甚至还对着他皱了皱眉,而后面无表情地问他是否有伤药。
“你受伤了?”金泰相打量他一番,又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心说真是真人不露相,我竟然没看出来你哪里受了伤。
不过他的确闻见了一点血腥气,便从怀里掏出所剩无几的金创药递过去。韩金却没有接,只是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脖子,低声说了句抱歉。
金泰相一愣,条件反射地抬手去摸,此刻疼痛的感觉才由手指触及的地方延迟传来,他垂下眼,瞧见指尖一抹猩红。他这才意识到,方才与他错身而过的那一箭虽来得及时,却还是划破了他颈侧的皮肤,此时正慢慢地渗出血来,不过大概是因为伤口不深,再加之天气寒冷,痛觉削弱不少,他并未第一时间察觉到。
“这有什么,你是为了救我嘛,况且只是破了皮,这点小伤很快就会愈合了。”金泰相还剑入鞘,满不在乎地冲他一笑,“对了,你也是往洛阳去的么?”
韩金犹豫了一下,轻轻颔首。他其实不太喜欢同陌生人交谈,只是因为不慎伤了金泰相,出于某种奇怪的愧疚,这才愿意听面前聒噪的少年多说几句话。
金泰相的官话相当流利,但带着点独特的口音,一听便知不是中原人。他麻利地清理了伤口,又给自己上了药,这才道:“幸会,我叫金泰相,从西陵来,也是要去洛阳城。对了,我和一个西陵商队一道走,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不如与我们同路。”
他倒是热情,讲话又快又密,望过来的一双眼睛也亮晶晶的,看上去真诚得紧,韩金被他盯得心头一动,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莫名其妙地应了下来。
“我叫韩金。”他说。
这厢高天亮利落地翻身坐了起来,神色严肃道:“不好意思,再打断一下,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以我对你的了解,这种时候你想不到什么好事,所以不要摆出那种充满欺骗性、好像要说正事的表情。”金泰相说,“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狗嘴里头能吐出点什么象牙来。”
“唔……你看啊,一般英雄救美的故事里头,柔弱的姑娘家被武功高强的大侠救下,若是大侠长得英俊,便会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但若是大侠相貌平平,那说的词就变成‘来生愿当牛做马,偿还恩情’——泰相哥哥,你是哪一种啊?”高天亮扭过头,把被子往上扯了扯抱在怀里,促狭地笑道。
“首先最重要的一点,我不是姑娘。”金泰相说,“其次你小子少看点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有的时候我还挺怀念当年把你捡回来的时候,安安静静一小孩,多可爱啊。”
“翔哥说,转移话题就是心虚。”高天亮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我明白了,你既然避而不答,那肯定是以身相许。”
金泰相又摆出了他从刘青松那里学来的笑而不语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盯着高天亮道:“小天,我看你好像不用听也什么都懂了嘛,要不今天就说到这里,至于后续,且听下回分解,有缘再讲。”
“别别别,我错了。”高天亮双手合十,乖巧地冲他拜了拜,“小王八还是个孩子,童言无忌,你大人有大量,一定不会和他计较的对吧?”
金泰相早习惯他这副不要脸的姿态,漫不经心睨他一眼:“行吧,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便不计较了。”
从雕花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如水银泻地,金泰相轻轻叹一口气,垂下眼,缓缓张开五指又合拢,似乎想要将掌中月光握在手心。
与韩金于淮阴一别,眨眼已近五年,他在洛阳城见惯了膏粱锦绣铺陈如云,间或思及往事,总会想到曾经笑言西陵惬意的日子。这万城之城到底是富贵泼天,其中繁华胜于西陵多矣,金泰相叹了口气,心想彼时同杨志浩在雍州苍茫的原野上纵马狂奔,于辽阔高远的天穹之下放声长笑,恍然竟已是十年前的旧事了。
夜色下的洛阳城静谧无声,他抬起眼,感到胸膛之下的血肉微微发烫。血蛊最喜月圆夜,此时在他心口格外活跃地搏动着,一股熟悉的力量从心脏沿着筋脉骨髓流向全身,中衣下的四肢百骸仿佛被温水浸没。
他突然地回忆起另一件事。那年他同师兄弟们嬉闹着跌入山庄后山那处温泉池里,水花四溅雾气缭绕,而后有一个人不容拒绝地从身后环住他的肩膀。
记忆中那个人的体温,也是如此鲜明的。
既已和韩金说好同路前往洛阳,金泰相便带他去此前约好的村口破庙与商队会合。他同那商队首领这一路已经混熟,这时很自然地向对方介绍韩金,说这是我的友人,也是往京城去,又笑说此番在此遇上未尝不是种缘分,既然都是顺路,不如一道出发。
韩金本就寡言,金泰相既已替他将前因后果全数编好,他也不欲多作解释,就默默地认下了对方的说法。
那商队的首领反倒表现得更惊喜些。他常年在外奔波,走南闯北,早已练就一双毒辣的眼睛,瞧得出韩金行走间下盘稳当,应当是个练家子,况且他随身的刀和弓都不是凡品,面相也不像歹人,又有金泰相替他作保,首领没有犹豫太久,便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
“等雪停了再走吧,冒着这么大的雪赶路,怕是行不通。”金泰相站在门边朝外边张望,天地之间一片茫茫然的白,不远处的小村屋舍绵延,也在鹅毛般的大雪里模糊了形状,“我瞧着明日一早便会放晴了。”
商队首领姓李,是个豪爽的汉子,既是说定要带上韩金一道走,就邀他到破庙的主殿里歇息,闻言便道:“不着急,想是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我虽虚长着你们一些年纪,却也许多年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他目光在两人身上停了一下,又笑道:“二位小哥看着年纪不大,就有这般本事,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金泰相就温和地弯起眼来,说侥幸侥幸,小子也只不过是运气好得了些机缘,我这友人才是真英雄。
他说着便歪头去看韩金,得了对方一道凌厉眼风,金泰相冲他一笑,韩金就彻底撇过脸去,留给他一个冷酷的后脑勺。
商队人多,在偌大的殿中四散着围绕数个火堆而坐,竟也不显得空旷,反倒为这破败的寺庙添了几分人气。
那汉子领着他们寻了个空处坐下,给二人分了些干粮,又从殿外化来雪水,架起锅子烧着,这才笑眯眯地打听起韩金的来历。
“我的老师是一位隐士。”韩金言简意赅地说,“只是他不喜门下弟子张扬,恕我不便告知名号。”
他语气淡淡,面容冷峻,眼神却坦荡。金泰相偏头看他,心头一动,那少年束起的发上落了雪,眼睫毛上也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一尊琉璃像似的,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破碎。
“我这兄弟吧,性格比较内向,也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李大哥,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金泰相笑着替他打圆场,“许是名门正派的规矩比较多,才养出了个不爱说话的性子,至于他那位老师,更是神秘得很,就连我都没有见过呢。”
“哈哈,是我不该胡乱打听才对,韩小哥通身气度非凡,瞧着就像是名门子弟,金小哥也一样。”商队首领顺势朝他二人告了个罪,又随口玩笑道,“不过嘛,金小哥和这位韩小哥性子完全相反,若是一男一女,倒是般配得很,适合过日子呢。”
“李大哥说的是,若我是女子,定然是死缠烂打也要嫁给他的。”金泰相笑眯眯地接了这话,逗得周围一圈人都笑起来。
话赶话的说到这里也就打住,金泰相不着痕迹地瞥了沉默的韩金一眼,又道:“不过不瞒李大哥,我实在算不得什么名门子弟——”
首领笑着摇摇头,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莫要谦虚,你这一手剑法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侥幸有些天赋。”金泰相收了笑,垂下眼,脸上现出几分落寞之色来,语气淡淡道,“我自幼在西域明教长大,却无法修行圣教功法,如今只是弃徒罢了。”
他面上没了笑意,讲出这些话来,近乎是种自揭伤疤的举动,旁人饶是再好奇也不便多问。场面一时冷下来,首领识趣地打个哈哈,转了话题问他到了洛阳之后作何打算,要往何处去。
金泰相一向演技绝佳,表现出那等作态其实不过是不愿多说的借题发挥,讲的话也不全然是真,此时见好就收,低垂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来。
他神色的细微变化全数落入冷眼旁观的韩金眼中,如同石子落入湖心,于无声处泛起涟漪。韩金却毫不在意似的,仍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自顾自拨弄着套在右手拇指上的那枚青铜扳指,嘴角却轻轻向上挑了挑。
火堆烧得劈啪作响,金泰相随手捡了一根枯枝塞进火里,复又抬起眼来,含笑道:“这个嘛,我倒是早早地就想过许多遍了,几年前我还在西域的时候,就听过中原明夷山庄的名头,前些日子又听闻山庄不日将要开山门招收弟子。待我见识完洛阳城的风姿,便打算去试试有没有这个机缘。
“像金小哥这样的少年英才,定然是能拜在明夷门下的。”首领笑道。
“唔……我倒有一事相求,不知金小哥能不能替我看看,那明夷山庄的大弟子,是否真如江湖传闻里所说的那样厉害。”火堆旁另一个汉子爽朗道,“我这样的粗人,应当是没机会见到那样的神仙人物了。”
“听说他得了那位明夷公子的真传,乃是刀剑双绝,还有一手冠绝世间的精湛射术……哎,真真是令人神往。”那汉子身边又有人插进话来,“若是哪一日有机会见到,我定要同他切磋一二。”
人群立时哄笑起来,另一头有人探过身子笑道:“我说王麻子,你小子是飘了啊?虽然论起箭术,商队里头除了头儿以外的确没人比得上你,但要和那等名震江湖的人物切磋,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
那叫做王麻子的人被一通挤兑,顿时闹了个脸红脖子粗,大声道:“你们懂个屁,老子这叫好学……妈的,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众人围在火堆边议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扯着闲篇,吃过晚饭后天色也暗下来,商队在此歇息一晚之后,大雪倒果真停了,沉沉压在天际的云散开,露出潋滟的晴光。
商队脚程很快,没过几日就抵达了洛阳,金泰相入城的时候新奇地左顾右盼,又低声同韩金讲,京城好似没什么特别的,瞧着与西陵城不过伯仲之间。
“西陵……不好。”高天亮突兀地插话,他垂着眼,声音不似先前跳脱,反倒透着几分阴沉,“我不喜欢西陵。”
“还是咱们凤凰阁对你好吧?给你家的温暖。”他不高兴了,金泰相一龇牙,反倒兴致勃勃地说起来,“你记得的吧,小天。你那时候多叛逆啊,跟个扎手的刺猬似的,不管谁来都没个好脸色——”
高天亮被这么一打岔,复杂的心绪倒是散了大半,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直挺挺地倒回床上,扭过身子用后脑勺对着金泰相,以此无声地反抗他翻旧账的行为。
商队一行人既已抵达洛阳、便也到了分别的时候,金泰相找到一间客栈落脚,同韩金一道去向那姓李的首领辞行,他们自西陵出发时本没有说过报酬的事,商队首领却执意要给,金泰相推拒半天,最后还是盛情难却,收了钱转头就说要请韩金喝酒。
“那时在贺兰山上,还是要多谢你。”他笑着说,“虽然我身上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也不知道京城里哪一家酒肆的酒最好,如今想要答谢你的恩情,都得请你来选。”
“不必,只是举手之劳。”韩金轻轻摇头,“没什么好感谢的。”
金泰相微微皱起眉,难得露出那种有点为难的表情。这一路同行而来,他也算是对韩金的脾性有了几分了解,对方讲话一向耿直,拒绝也不是客气,而是真的认为没必要。
他仔细思索了一下,眼睛蓦地一亮,低头去解系在腰间的平安扣,又塞进韩金手里:“这个你拿着,若是哪一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就写信给我,这平安扣就当作是信物,到时候看到它,我就知道是你了。”
那枚平安扣打磨得圆润,只是材质瞧着很特别,非金非玉,也不像琉璃,内里仿佛缭绕着云雾,丝丝缕缕的氤氲着。
韩金没说话,坐在桌边不知在想些什么,落在平安扣上的眼神也是淡淡的。金泰相怕他拒绝,眼珠一转又道:“你不会嫌弃我送不起好玉吧?”
他故作悲伤地叹了口气,说不瞒你说不是兄弟不想戴玉,只是兄弟比较穷,只好托人用随身带着的一块菩萨石磨了个平安扣,用来附庸你们中原的风雅。
韩金也叹了口气,说我没有嫌弃,你不要卖惨。
金泰相便很快又高兴起来,他兴高采烈地看着韩金把平安扣收好,说既然你收下了我的东西,那从现在起咱们就是好兄弟了,只是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今日不想喝酒便罢了,以后若是再有机会,我们一定要不醉不归。
“说不定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韩金意有所指地说。
金泰相就笑:“什么意思,你好像很相信咱俩的缘分嘛。”
“我是相信你。”韩金站起来,侧过脸瞥他一眼,金泰相注意到他眼角的弧度是微微向下撇的,抬眼的瞬间有种冷淡的动人心魄感。
韩金还有正事要做,金泰相也就不再多留,起身送他出门,又笑眯眯地说咱们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那日风高云淡,是个难得的晴天,澄澈的日光洒在相对而立的少年人发上,韩金略一点头,两个人在客栈外的街上就此作别。
“那个王麻子说得不对。”临转身前,韩金淡淡地说,“他那时说,司马老贼以双绝闻名天下,这一半倒是没错,但不是他说的那个剑,而是指弓箭,也就是射术。”
他顿了顿,又轻声道:“他的剑法,不如你。”
高天亮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整个人裹在被子里,浓密的眼睫乖顺地耷拉下来,金泰相伸手戳了戳他脸颊,却只听见他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不是吧高天亮,真把我当你妈呢?”金泰相盯着他的睡脸深吸一口气,勉强克制住把这人摇醒让他继续听的冲动,“说睡就睡,我还没讲到重点呢。”
话是这么说,他却也没真的狠心到把高天亮叫醒,只随手给小孩掖了掖被角,披了衣裳起身出门。
夜已深了,街上遥遥传来打更的声音,刘青松的书房里却仍然点着灯,金泰相推了门进去,伏在案前的青年听见动静,头也不抬,语气讥讽道:“哎,真是稀客啊——不知国师大人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刘少真是兢兢业业。”金泰相只当作没听出他话里的阴阳怪气,笑眯眯地说,“得谋士如此,夫复何求。有你在这里,实乃我凤凰阁之幸也。”
“你既然来了,就少说两句酸话,抓紧时间把近日的消息都看一看——还是说你难得大驾光临,却不是来替我分担阁中事务的?”那厢刘青松终于舍得从案头堆成山的书信中抬起头来,“如果不是,那你来做什么?”
“唉,你实在对我缺乏信任啊……怎么会不是呢,本阁主当然是心疼你琐事缠身,所以深夜特意前来为你分忧。”金泰相说。
刘青松瞥他一眼,也不知道信了没有,只朝一侧随手一指,面上神色倦懒:“宁国线报已整理成册,在那边的架上,魔教的动向也在底下一并放着,宫中无诏自然是无事,倒是下唐国那头,近来有些不太平。”
金泰相顺着他指的方向溜达到书架边,抽出一本,随手翻了翻,故作惊讶道:“啊呀,宁国如今真是兵强马壮,想来就快要对洛阳有动作了吧?让我猜猜,谢镇营在等什么呢?”
“这份线报送进阁中的时候,我记得也往你那里递了一份同样的,想必你应该不是第一次看了。”刘青松眼皮都没抬,冷淡道,“他还能等什么?无非是等宫里的消息,一个足以改变棋局的变数。”
“我记性不太好。”金泰相合上手中书册,笑眯眯地说,“或许看过吧,不太记得了。”
“你那时教人写信请了韩金去宁国,想来是心里早有所计较吧,那你现在这副作态又是在做什么?”刘青松不动声色地偏过头看他,轻声道,“何苦呢,金泰相。”
叁·三足鼎
杨志浩写信来邀韩金去雍州,是在冬日里山庄主人还病着的时候。那日天气难得放晴,午后的阳光却没什么温度,照在人身上仍然冷冷的。金泰相推开房门时,韩金正在烛台旁烧什么东西,青年闻声回过头来,看到他的时候手骤然一松,燃了大半的残页便乘着风落到金泰相脚边。金泰相下意识低头去看,瞧见尚未烧尽的宣纸一角上落着他熟悉的笔迹——“杨志浩拜启”。
他便俯身拾起那纸信笺,递还给韩金,面上仍是笑意盈盈的模样,似乎没看见纸上写了什么似的。韩金伸手接过来,也不说话,就那样直直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盯出个洞来。
他们相识七年有余,金泰相鲜少看见韩金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心里觉得这人生气的模样实在有趣,所思所想从眼神里头表现出来,瞧着便带了几分玩世不恭。
韩金似是被他的态度哽了一下,垂了眼又折回桌前,把那角信纸也在烛火上点着了,这才转身往外走,和杵在门口的金泰相擦肩而过,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出门去了。
“我说怎么大半日没瞧见你人影呢,原来是跑到老师院子里头来躲着了,这么心虚啊?吵架了?”陈宇浩说。
他方才穿过月门进了院内,正要去叩正房的门,却听得墙边那颗老槐树一阵哗啦啦的响,扭头便瞧见叼着根狗尾巴草躺在枝干之间的金泰相,青年见他看过来,冲着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又吊儿郎当地打了个哈欠。
陈宇浩嘴角抽了抽,转了方向走到树下,那厢金泰相干脆翻身坐起来,随手扒开树梢浓密的枝叶,垂了眼自上而下地睨着他,神色懒懒道:“你瞧我这副虚弱的样子,他可怜我都来不及,怎么会舍得和我这样的病秧子吵架呢?”
“我听成衍俊说,前些日子,你给西陵那位小杨将军去了一封信,是也不是?”陈宇浩眉毛一挑,仰头看他,“让杨志浩劝韩金去雍州为宁侯效力,这种馊主意也就你这种人想得出来。”
“那傻小子怎么什么都和你说?”金泰相嫌弃地啧了一声,又扯了手边细嫩的树枝去砸站在底下的人,“对了,我倒是还没警告过你——你少欺负我这小同乡,我真是怕他哪天被你卖了,都还要先帮你数钱。”
“你还是先把自个儿这笔糊涂账算清楚再说吧。”陈宇浩却不接他这玩笑话,只盯着他的眼睛,脸上没有笑意,“别搁这造兄弟的谣了,韩金可在外头找你呢,你不和他好好说道说道?”
“我见了他,又能说什么呢?你不是不知道,我就快要死了。”金泰相笑了笑,语气悠闲得和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临死前总得给相好的找个下家,保他下半生荣华富贵嘛,不然一下子落得个人财两空,万一他想不开怎么办?”
“我可不舍得他难过。”他说。
越过院墙能瞧见后山的桃林,叶子早已落尽了,只余一片光秃秃的枝干,金泰相双手枕在脑后,不期然地想起往年里明夷山庄的桃花盛开的景象,不禁静静地弯起了唇角。
“明夷,利艰贞,晦而转明之象也。君子以莅众,当用晦而明,不失其正,乃为明君子。”
身披宽袍的男人随手在棋盘角上落下一子,他盘腿坐着,手肘支在膝头,懒散地弓着背,讲话的声音也因此显得格外惫懒,“天下无道,君子应审慎而行,所谓明夷,意在藏锋。收你们入门时,我便同你们说过,明夷门下十年方可出仕,打磨十年还学不会收敛锋芒的人,日后若是遭忌惹祸,可千万别自称是我的学生。”
跪坐在棋盘另一侧的人默不作声地拈起黑子,在对角脱先。和没什么坐相的老师比起来,学生的模样就要严肃许多,许是因为垂着眼的缘故,神态也显得十分恭谨。
“撇清关系的话未免也说太多遍了啊,这位公子。”金泰相笑嘻嘻地一歪头,眸光顺势落在坐在他右手边的韩金脸上,“你说是吧,马哥?”
与男人对弈的人正是韩金,他并不接金泰相这话茬,却也不反驳,只淡淡道:“想是我们几个太久没有外出游历,总在老师面前碍眼的缘故。”
明夷公子闻言也笑了,他有一副风流至极的眉目,此时此刻舒展开来时,却莫名地锋锐刺人,仿若一柄利剑陡然出鞘。
“臭小子,这叫严师出高徒。”男人虚虚地用食指遥遥地点了点金泰相,又伸手去棋盒里抓子,他举手投足间自有恣肆意味,指间温润晶莹的白子在棋盘上落定,强硬地打入韩金的黑棋之中。
明夷公子落了子,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抬眼在跟前的几个学生面上梭巡一阵,视线又重新落回面前的棋盘上:“不过……你们几个老在我面前晃悠,确实有些碍眼了,明日便收拾收拾滚下山去罢,正好有些事需得交待你们去查。”
金泰相闻言乖巧地点头应是,那厢韩金倒是专注于棋局之中,果断选择落子开劫。金泰相百无聊赖地抓了几颗棋子捏在手心把玩片刻,眼珠一转,仗着宽大衣袖和桌面的遮掩,伸了手去勾他搭在膝头的指尖,韩金眼风不动,反手握住他右手,手指嵌进他指缝间,把这不安分的家伙牢牢扣在掌心。
两个人本就并肩坐着,又都穿一身白衣,勾缠在一块儿的衣角袖袍更是分不出你我。后边的陈宇浩倒是将一切尽收眼底,实在没忍住撇了撇嘴,心说你俩真是玩得挺开,不怪老师嫌你们碍眼。
这日晚些时候,明夷公子果然命人送了一包盘缠来,看起来倒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包裹里除开银钱之外还有一份卷宗和一封信,五个人便在韩金和陈宇浩房里碰了头,预备群策群力先商讨出个章程之后,次日再行下山。
韩金坐在桌边就着烛火展开信纸,刘丹阳坐在他对面,拿了那份卷宗来看。成衍俊抱着剑靠在门口发呆,陈宇浩就站在他身边,眉头轻轻拧着,不知在想些什么。金泰相看上去是最悠闲的那个,他大咧咧地坐在窗沿上,长剑横在膝头,指尖捻着剑柄上挂的穗子,面上笑意盈盈,眼睛却望向半掩的窗扉外盛开的桃花,其中神色莫名。
“老师命我们下山,原是因为这份松江府递来的线报。”韩金一目十行地扫完手里的信,抬起头来道,“山庄门下弟子在风泾发现了拜月教活动的痕迹,兹事体大,不敢自作主张,就递了信回来请老师定夺。”
“拜月教是什么?这事有这么严重?”成衍俊抬起头,茫然地左右看看,困惑地问。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站在他身边的陈宇浩回过了神,青年像是刚从梦中惊醒似的,眼睫颤了颤,这才道:“拜月教——就是现在百姓口中的魔教,我很小的时候听我父亲说过,拜月教信众数量庞大,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迟早是个隐患。”
“令尊实在是远见卓识。”刘丹阳翻过最后一页纸,轻轻叹了口气,“这份卷宗里倒是很详细地写明了当年的事情——西蜀拜月教因将一城百姓的性命用作了供奉月神的生祭,为我朝所不容,故称其为魔教。”
“十年前,也就是……贞明八年。”韩金低声说,“拜月教生祭之事败露,当今天子震怒。后来骠骑将军刘世宇率十万重骑入蜀,名义上说是剿匪,实则是为了解救当时被拜月教护法掳走的六皇子。拜月教倚仗传承的月神秘术,再加之其山门地势险要,因此足足支撑了两年之久才被攻破,据说教主和左护法都死在刘世宇手上,门下教众几乎死伤殆尽,不过,朝廷的十万精兵也在这一战中损失惨重,据说刘世宇也受了伤。”
“怪不得后来北边战事,匈奴进犯,只区区万人,却能令我朝军队大败。”刘丹阳若有所思,“不过现在看来,那时从围剿中逃走的拜月教余孽,应当是都往扬州来了。”
“真是残忍,杀死了一整座城的百姓,却只是为了祭祀他们信奉的神么?简直不可理喻。”成衍俊瞪大眼睛,忍不住说,“难怪会被叫做魔教。”
“……是啊,那可是一城百姓啊。”韩金垂下眼,金泰相察觉到他竟难得一见地在谈论正事时走了神,青年的声音轻得近乎叹息,漆黑的眼睛里一瞬间闪过某种过分浓烈的情绪波动,它消失得太快,若不是金泰相的注意力正放在他身上,或许这一切变化都无人会发现。
那是愧疚吗?金泰相错愕地想,可他再定睛看向韩金时,却又只瞧见青年随手将手里的信放在桌上,面色平静,仿佛方才所见只是他恍惚间产生的错觉。
刘丹阳合上卷宗,招呼陈宇浩和成衍俊近前来看,又随口道:“骠骑将军率军攻破魔教山门已是八年前的旧事,那时我年纪尚小,只模糊听得家中长辈提起过魔教覆灭一事。想来许是朝中的大人物们也觉得此间细节不宜传扬开来,以免使百姓恐慌,不过老师给的这份卷宗里记载得倒是很详细。”
八年前?金泰相因着这个略显微妙的时间点而皱了皱眉。他将注意力从韩金身上移开,视线却无意间落在了案头的摆件上,那是几个奇形怪状的木雕,因为实在丑得很有特点,再加之上色大胆新奇,所以分外显眼。
——木雕。金泰相心里一动,这些小玩意儿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却让他想到了些旁的事情,虽然那和眼下讨论的问题表面上似乎没有什么联系,但有的时候——巧合或许并非只是巧合。
此事还要从五年前说起,那时金泰相刚拜入明夷门下不久,明夷公子的所有学生里他只和韩金相熟,所以常常随便借着个由头去找他,这一日也不例外,金泰相在外院遍寻韩金不着,溜溜达达进了内院,韩金果然坐在书桌旁誊抄一本古籍,见他进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不动声色地把砚台往里移了几分。金泰相敏锐地注意到这一行为,非常不满地挑起眉毛:“我又不是那等毛手毛脚的人,你何苦多此一举?”
韩金瞥他一眼,语气淡淡道:“只是怕猫再闯进来,姑且未雨绸缪。”
金泰相被他一堵,哎了两声有点无语,眼珠一转瞧见了摆在桌上的木雕,他一向鬼点子多,于是半开玩笑地问韩金:“马哥,那是什么好东西?”却不料韩金面上毫无尴尬之色,回答得非常平静:“老师记得门下所有学生的生辰,自我十一岁入门以来,每一年他都会亲手准备生辰礼。等到你生辰的时候,应该也会收到差不多的礼物。”
“呃……我只是没想到,老师的雕工竟然这么——”金泰相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寻了个比较委婉的说法,“别致。”
这话是怎么变成了小师弟非常钦慕老师的雕刻技艺,又是怎么拐了个弯传到明夷公子耳朵里的,金泰相不知道。不过等到次年他过生日的时候,老师笑眯眯地递来一套做工精良的刻刀,之后他被迫在枯枝上雕了三个月的牡丹花……如此种种不堪回首的血泪往事自是后话,略过不谈。
他记性一向很好,有关于韩金的事更不会轻易忘记。算起来,自贞明十年至今,韩金正好拜入明夷门下八年,他和刘丹阳是同年先后入门,那时他们年纪都不大,后者看起来对魔教覆灭一事并无太大反应,如果这是那个年纪孩子的正常反应,韩金却为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金泰相想到这里,眼皮不由得一跳。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按下心中诸般念头,转头笑着去拉韩金:“马哥,你也来一起看呗——”
韩金任他拉着,反手握住他的手,那种昙花一现的情绪此刻已经彻底从他身上消失不见,青年嘴角微抿,顺着他的力道靠过来时,掌心的温度和面上的表情恰好截然相反,金泰相捏捏他的手指,轻声道:“别那么严肃嘛,老师支使我们去做的事,哪一次不是他提前占算过,心中有数才交予我们?想必这次也一样,不会有事的。”
“我只是……”韩金顿了顿,他没继续说下去,金泰相并不勉强,探身越过他去拿摆在桌上的那封线报,动作看起来倒像是投怀送抱了,那头陈宇浩掀起眼皮飞快地扫了他们一眼,也不说话,只百转千回地叹一口气,做足了调侃姿态。
金泰相对他那番意有所指的惺惺作态视而不见,低头专心读信,但似乎传来这封线报的人也并不确定消息的时效性,他一目十行扫过一遍,皱起眉头:“只是发现了拜月教用于联络的密文?这种东西,说是捕风捉影也不为过吧,就没有别的线索了?”
“从老师交给我们这份卷宗的潜台词来看,京城那边对此事的态度似乎有些暧昧。”陈宇浩说,“若是意图斩草除根,又何必拐弯抹角地将此事推到老师这里?下定决心的话,使用雷霆手段便是,当年带兵入蜀的那位骠骑将军可还宝刀未老呢。”
“刘世宇的确有勇有谋,但今时不同往日了,皇室积弱,诸侯环伺,战乱频仍,恐怕他手中所掌兵权已远不如当年——更何况据我所知,这些年他的身体状况也不算太好,因此一直深居简出,很少露面。”金泰相笑眯眯地说,“看来当今天子……对刘世宇仍然十分忌惮啊。”
“他是一把好刀,但执刀的人却总担心刀会割伤自己的手。”韩金说,“实在是疑心太重——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当今那位竟连自己手里最锋利的刀都不敢信任,无怪乎天下难定。”
那是永和七年三月的事情,后来金泰相总会回想起这一幕,感到那时韩金语气里淡淡的讥讽隔着漫长的岁月仍清晰可闻。彼时面容依然年轻的国师安坐于邙山山巅的凭高亭中,缓慢地垂下眼,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因为喝得实在太急而被辛辣的酒液呛得连连咳嗽。
他到底不曾学会放纵饮酒,只偶尔破例浅酌数杯,才致眼下狼狈姿态。暮色苍茫,邙山晚眺好景依旧,金泰相随手掷了酒盏,遥望向洛阳城中高耸入云的浮屠塔,那座恢宏的建筑静默地矗立在视线尽头的紫微宫城之中。煌煌的帝王居所,却不知为何在此刻显得格外孤独。
耳畔长风缭绕,黯淡的月轮已于天际浮现,金泰相叹一口气,低下头,紧紧握住了横在膝上的长剑。
“卷宗里记载了部分拜月教的密文含义,在审讯记录里,应是从那时活捉的俘虏嘴里问出来的东西。”刘丹阳说,“对照卷宗的记录解密,松江府的线报中所提到的、在风泾发现的那些密文,大意是寻人,如果拜月教徒眼下就在扬州范围内活动,那么他们要找的人是谁?”
“也有可能是寻物。”金泰相说,他将摊在桌面上的卷宗翻过一页,手指径直点了点泛黄纸张的一角,“仔细对比来看,拜月教如今使用的密文与十年前已不尽相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一定在找些什么,有什么东西在吸引这些毒蛇从冬眠中醒来,拜月教为此不惜暴露隐藏多年的行踪,应当是很重要的东西。”
“我们明日下山,前去风泾一探究竟便是。”陈宇浩眉毛一扬,朗声说,“古话说得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刘丹阳看他一眼,笑着摇摇头:“阿光,你一向懒得动脑,但运气倒是很不错,兴许傻人有傻福还真的有点道理。”
时隔多年刘丹阳那时的话又突然浮现在耳畔,金泰相皱了皱眉,心道运气这东西虽然虚无缥缈,但到底是做不得假的。陈宇浩前些日子写信来向他炫耀他如今在苗疆过着何等的神仙生活,此时那信纸同另一封信一道摆在他案头,金泰相一手撑着额头,连方才沏好的茶都没心思喝,看一眼陈宇浩洋洋洒洒写了数页的废话,又看一眼另一张纸上的短短几行字,竟是难得地发起了愁。
半掩着的窗扉突然被人从外头拉开,一个瘦削的身影从窗外轻巧地翻进来,高天亮一贯不爱走寻常路,宁可翻窗也不走正门,他乍见金泰相表情凝重,心里一惊,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难道是翔哥在外头招惹的桃花打上门来了?”
“你要是长了一张嘴只会造谣,我改天就托隔壁的小毕姐帮你把嘴缝上。”金泰相还未答话,一道声音就毫不客气地从门外传来,推门而入的人正是林炜翔,他身披一件黑色大氅,眉峰漆黑如剑,嘴唇却冻得发白。
林炜翔进了门来,也懒得浪费时间同屋里两人寒暄,直奔桌上的茶盏而去,动作丝毫没有一点斯文气质可言。他喝过热茶,脸上终于又有了几分血色,抹了嘴,道:“我刚从城外回来,先去刘青松那里给他送了药,这才过来,他说今日有苗疆来信,他们怎么说?”
高天亮觑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怎么,刘青松连杯茶都不让你喝?”
“明凯说,下月便是今年的祭尤节,寨子里的弟子们都忙于筹备祭祀,所以实在抽不开身。”金泰相回过神来,冲林炜翔点点头,示意他自便,又带了点考校的意思扭头问高天亮,“小天,你怎么看?”
“苗疆不想掺合此事倒也正常,明凯一贯不就是倾向于置身事外的吗?”高天亮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过既然你的那个同门师兄正在他寨子里做客,倒也不是不可以借此做点文章。”
金泰相叹了口气,又看了一眼那封短信,把陈宇浩寄来的那叠信纸收拢,隔着桌子推给高天亮:“这有点难……有的事情我实在是说不清,总之你自己看吧。”
“你们明夷山庄还有这么楞的弟子?我以为都跟你似的长八百个心眼。”林炜翔也探头过来,扫一眼信上内容,稀奇道。
金泰相皱起眉,面露往事不堪回首之色,心说这种二楞子当年可还不止一个,况且你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这话在他舌尖滚了一圈,终究还是忍住没说出来,但高天亮这时已飞快看完了信,抬头一眼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嘻嘻一笑道:“泰相哥哥,你想骂翔哥就直说,别憋出毛病了,到时候还要刘青松多费一份心思给你治。”
“太会挑拨离间了啊,小天。”金泰相说,“翔哥辛辛苦苦在外头冻了大半日,我怎么会想骂他呢?”
“你也知道我在外头冻了大半日啊?”林炜翔翻了个白眼,双手抱胸,懒得搭理凤凰阁中最会恶心人的两个人,又道,“不过,你让我去打听的那件事有眉目了。前些日子有一骑自东边来的信使进京,是去宋义进府上送信的。今日我在中郎将府外头足足喝了三个时辰的茶,亲眼看见高府的马车到访,之后又过了一刻钟,高振宁就又气冲冲地出来了——他是骑马走的,直接出了城,我按你说的,看着他进了京郊军营的大门之后才回来的。”
金泰相点点头:“去岁宫宴上,景侯与他失散多年的嫡子相认一事,你们还记得吧?”
“喻文波?”高天亮不知想起了什么,半晌后才心不在焉道,“所以是下唐国来的信?景侯这种姿态是要做给谁看,丞相府吗?还是暗示天子别太信任他儿子曾经的养父?可宋义进毕竟是禁军统领,下唐若是用这种离间计,未免也太小儿科了点。”
“小天,你在下唐国的熟人不是还挺多的吗?”金泰相不动声色,笑眯眯地说,“以你对那两个人的了解,你觉得是哪种?和雍州那位是不是一样的心思?”
他这话显然意有所指,但高天亮也很快回过神来,冲他无辜一笑:“其实呢,我觉得哪一种都不是——据说景侯自去岁那场宫宴后回到江宁城时就已不大好了,恐怕下唐来信应该与此有关。况且要我说,那两个人……实则都绝无争天下之心。”
“哦?”金泰相挑了挑眉,却没再多说什么,而是顺势转开了话题,“对了,琉妃娘娘今日不是召你进宫了吗?宫里的情况如何了?可有见到什么人?”
“还是老样子,我特意绕了远路经过养心殿,药味很浓,久久不散,但闻着像是又换了新的方子。”高天亮说,“没见着什么人,史森明应该并未在养心殿听命,不过我到永安宫的时候还碰见三皇子殿下,瞧着神色匆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皇帝到底为什么一直拖着迟迟不愿立太子,也不给诸皇子封王?”林炜翔皱着眉不耐道,“他都病成那样了,还不考虑要让哪个儿子继承大统吗?”
“你说得倒轻巧。”金泰相笑了笑,“眼下以丞相为首的文臣几乎已经彻底倒向九皇子,此是其一;三皇子的母妃琉妃娘娘是瀛洲人士,曾在宁国为相的黄熠棠正是她的母家大哥,雍州现在的情形想必不用我多说,此是其二;而六皇子背后……哼,魔教自打以月神教之名重现江湖,如今行事倒是十分低调,但其诡谲手段也绝不可小视。翔哥,如果你是当今天子,又会以什么标准从这鼎立三足中择其一,立为太子?”
“可若是他熬不过这个冬天,恐怕天下就要真正乱了。”林炜翔沉吟了一会才道,“三位皇子心中都各自有其盘算,等到朝中局势彻底失控,我们那时又该如何自处?”
“小天不是说养心殿又换了方子么。太医院如今由史森明执掌,天子对他的信任比之对我更甚,刘青松也说过此人医术精湛,想来我们暂时不必做最坏的打算。”金泰相淡淡地说,“只需得像宋义进一样做个纯臣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