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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绳
其一·沉疴
民国十六年冬,腊月二十九,清晨。
秦淮河畔总是不分昼夜地热闹,赶早市上夫子庙喝茶的人熙熙攘攘挤在茶楼里,太阳带着点冬日的冷气,安静悬在灰白的天上,照进窗里也没多少温度,只在红木的桌沿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哎,听说了没?卢家的那位……昨天夜里回金陵城来啦。”临窗的一张方桌边,有人压低了声音说。
“哪位啊?”旁边一桌的茶客好奇地探过身子。
“害……这还用问?朋友是外地来的吧,要说金陵卢家在外高就的,自然是那位姓赵的表少爷——赵礼杰赵公子。报纸上说他四月在上海领了军衔,如今回金陵一趟,也算得上是衣锦还乡。不过听说这位赵公子回府不久,就发了疯似的要找一根串了金珠的红绳,谁也劝不住……”
“金珠?那可是值钱的东西,如今这般世道,就算有人捡了去,恐怕也难得送还喽。”又有人饶有兴致地插进话来。
“可不是,且不说那金珠,单一根普普通通的红绳,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玩意儿,你说这赵公子,找它作什么?”
“我看啊,恐怕是什么小儿女家的情爱之事……”先前说话的人嬉笑道,旁边看客便也露出个暧昧的笑来,几人哄笑一番,将话题又转开到别处去。
按说这金陵卢家,也是城中望族。消息稍微灵通些的人大都知晓,卢家那位表少爷赵礼杰的生父,正是曾经的北洋军皖系将领赵志铭,他同卢老爷是连襟,三十年前,卢夫人的孪生妹妹远嫁京城,金陵城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还能依稀记得,那一日令人咋舌的送嫁排场,实在称得上一句十里红妆、泼天富贵。后来赵志铭在直皖战争中阵亡,时任京师边防督办的段祺瑞下野,皖系一朝失势,赵家又只剩下孤儿寡母,卢夫人便做主将妹妹和她唯一的儿子接回了金陵。赵礼杰住进卢府时恰是要念中学的年纪,卢老爷便托了人,送他去金陵最好的公学念书,虽只是卢家表亲,但吃穿用度也都和小少爷卢崛同等份额,他母亲病逝后,卢夫人便接过了教养他的职责,待他同亲子并无二致,甚至对他的要求比对亲生儿子更严厉些,日子久了,他这个表少爷在家里头讲话,分量倒比向来肆意妄为无法无天惯了的卢崛重上许多。
“杰杰——”
这座宅子里会这么喊他的人只有一个,赵礼杰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抬起头瞧见卢崛推了门进来,手上拎着个巴掌大的竹笼子,神采飞扬的模样,他眉目疏朗,在清澈的天光之下勾勒出锋利的轮廓,含着笑看过来,反倒让赵礼杰心里微微动了一下。
那厢卢崛并不知道他心里诸般变化,忙将手里的物事献宝似的捧到他眼前,也不说话,只弯着眼冲他笑。少年人惯是懂得用他那张脸讨得旁人欢心,一双眼巴巴地望他,再是顽石做的心,也要教他瞧化了。
“去买蝈蝈了?”赵礼杰便也弯一弯唇角,小心地将毛笔放在案头的笔搁上,又将桌上墨迹未干的画挪到一边,给卢崛手里的竹笼腾出地方,“你倒玩得开心。”
“在街上逛的时候,碰巧遇见,就买了一笼。”卢崛就顺势把竹笼搁在桌面上,伸手轻拍,笼里蝈蝈振一振翅膀,当真叫起来,声音嘹亮急促,不依不饶的,吵人得紧。
没过多会儿,余峻嘉跌跌撞撞从门外追进来,一叠声儿地唤着少爷,却差点一头撞在卢崛背上,他条件反射往后一仰,眼瞧着就要摔个四脚朝天。卢崛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余峻嘉从大褂袖子里支楞出来的手腕,好险把他拉回来。那厢余峻嘉总算扶着他小臂站稳,少年实在很瘦,凸起的桡骨硌在卢崛手心,教他有些走神,握着余峻嘉手腕的五指一时间竟忘了松开。
敞亮的虫鸣声中赵礼杰偏过头来,瞧他一眼,温声道:小心些,下次再这样冒冒失失,身边可不一定有人能拉着你。
可我会一直跟着少爷呀。余峻嘉说,少年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挠挠头,抿着嘴露出个带点傻气的笑来,少爷应该不会不管我的吧?
他这一句话倒是让卢崛醒过神来,攥着余峻嘉腕子的手像被烫了似的往回一缩,他怀揣着别的心思,嘴上却说:一直跟着哪个少爷?嘿,余峻嘉,你倒是说说清楚。
“也是,这屋子里头毕竟有两位少爷。”赵礼杰也笑,“有一个是好说话的,不过另一个惯会胡搅蛮缠,你要是不能让他满意了,事情可就难说咯。”
卢崛正要点头,猛地回过味儿来,不满地瞪他:说谁胡搅蛮缠呢?又伸手过来捉他手腕,嘴上说着最近新学了看手相,要给胡搅蛮缠的人看看。
赵礼杰也任他闹,顺着他的意摊开手掌,一边俯了身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笼中的小虫,随口道:这蝈蝈倒是挺精神的。
“那可不。”卢崛跟被捋顺毛的猫儿似的,得意洋洋地一抬下巴,“我挑了好久,单挑中这一只,自然是最好的。”
他们兄弟二人说着话,余峻嘉眼尖,瞧见赵礼杰手上沾了些墨,赶忙去给大少爷打水净手。铜盆端至跟前,他目光顺势落在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上,赵礼杰倒没留意他在看哪儿,只自顾自伸出手,轻飘飘地在清水里浸一浸,指尖沾染的墨色就缓缓氤氲开。
余峻嘉是跟着赵礼杰一道到卢家来的。他本不是赵家的家生子,而是几年前的一个冬夜被人遗弃在赵家门口的,若不是那天赵家的门房起了个大早发现了石狮子旁的他,险些就没命活下来。那时他尚在襁褓之中,小小一个,苍白瘦弱,连哭声都有气无力,好似幼猫。赵志铭见他可怜,便将他放在家里和赵礼杰一块养着,权当为长子寻个玩伴,因此余峻嘉名义上虽是赵家的佣人,却也没真的做过什么服侍人的活。
谁也想不到后来会发生那许多事。赵志铭的死讯传进四九城时恰逢黄昏,那一日黯淡的暮色里血一样颜色的夕阳缓慢坠落,天际铺开一片浓郁的猩红,似乎正要在人心上烙下个不祥的印子来。
那天傍晚,赵礼杰如同往常一般从学堂回来,才踏进宅子大门,正巧迎面撞见慌慌张张要往外跑的余峻嘉。他方才瞧见那抹身影,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笑意来,可那厢余峻嘉却根本笑不出来,他不待赵礼杰开口便压低声音道:少爷,家里出事了。男孩的声音嘶哑,近乎逾矩地一把抓住赵礼杰的手,急急地拉着他朝后院走,赵礼杰几乎是被他拽着过了垂花门,心里倏地涌上些如阴云盖顶般的不安来:出什么事了?母亲叫你来找我的吗?母亲在哪里?
余峻嘉对他的一连串问题一概不答,只径直拉他进了前厅,就站住脚不动了,赵礼杰向前走了几步,一眼看见母亲端坐在最显眼的上首位置,一动不动,如同一座沉默的钟,手里紧紧握着那串她时常捻着的佛珠,脸色苍白。厅中坐着不少神色各异的陌生面孔,其中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倒是面熟,表情肃穆,低声恭敬道:夫人,请节哀。赵礼杰定神仔细辨认数秒,意识到自己是认识那人的——那是父亲身边的副官,早些日子也时常出入他们家。他来做什么?父亲呢?赵礼杰眨眨眼,又有些迟钝地想:节哀又是什么意思?
母亲瞧见他,漆黑的眼珠终于是轻轻动了一动,她仿佛一下子有了力量似的,冲着长子招招手,示意他到她身边来。赵礼杰回头看了余峻嘉一眼,后者却触电般松开了他的手,快步退到阴影里去了。
劳烦各位将亡夫的遗物送还,妾……不胜感激。赵礼杰听见母亲的声音,他的小臂被她紧紧攥住,尖锐的指甲刺进皮肤里,他感到母亲大半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她在凭最后一点力气支撑着应付眼前的场面,他想,脊背挺得更直了些,他不能让母亲失望。
报纸上头写直皖军对峙之情形,是这年七月的事情,其中寥寥数笔提到赵志铭的身死,字里行间不无叹惋之意。他的丧礼办得并不铺张,只按部就班地推进下去,前来吊唁的人倒的确不少,嘴里说上两句安慰的话,放下帛金,再上一炷香,礼是做得很足了,怀有真心的却不多,更多的人约莫是心思各异的,流水一般踏进赵家的门槛,又流水般离开。赵志铭的死让不少在暗中觊觎赵家的人动了心思,彼时直系同奉系取代皖系入主北京才刚过数月,甚至都还没翻过年去,就有一伙带着枪的人堂而皇之地闯进了赵府。
那时赵礼杰正同母亲还有余峻嘉一块坐在书桌前,她这些日子忙于同两个孩子扎风筝,预备来年踏青的时节放飞,桌上的风筝架子刚糊上纸晾干,还未上色,赵礼杰捏着画笔,蘸了颜料,在灯下仔细地沿着白纸上提前描好的图案往里填色,窗外夜色朦胧,可一声不祥的枪响划破了寂静,那是从前院传来的枪声,紧接着住在前头的佣人们隐约的惨叫声和哭喊求饶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在枪声响起的瞬间赵礼杰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飞快地抬起头,却对上了余峻嘉惊恐的眼神,男孩握着笔的手抖得厉害,笔尖的红颜料在纸鸢的羽翼上撕开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母亲在他身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扭过头,瞧见她一言不发地闭上眼,再睁开时脸上神色已恢复平静,只嘴唇仍然泛着青白。她放下笔,抬起手在书架的角落里拨弄了几下,又把他和余峻嘉揽到身前,余峻嘉仍目瞪口呆地看着墙上那道打开的暗门,而赵礼杰感到有人用力地抓住他的衣角,他低下头,看见了男孩苍白的手指。
赵志铭生性谨慎,在书房里留下机关再正常不过,或者不如说这类东西正是为眼下的情况准备的。赵礼杰意识到属于母亲的体温离开了他,她将他们推进门内,这才直起身来,于是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她的手,却被温和地打断了:你们两个乖乖听话,在里面躲好,千万别出声,我过一会儿就来接你们,好不好?
她把余峻嘉的手交到他手里,这一举动实际上稍微显得有些郑重其事,但赵礼杰看着母亲的眼睛,从中读出一种可怕的决绝。那是无数次他从即将奔赴战场的父亲那里也同样领会到过的东西,并未付诸言语,却始终存在——你应当担起作为儿子、作为男人的责任。你也应当保护你的母亲、保护你的弟弟。
赵礼杰已经不太记得那时他和余峻嘉在密室里究竟待了多久,记忆中只剩下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柔软且潮湿的触感。机关再一次被打开时,母亲看上去比之前更苍白也更虚弱,但表情已经变得安宁许多,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中年女人稳稳地搀着她,能听见一些从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和低声交谈的动静,陌生的人影在窗户上摇晃。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从金陵远道而来的卢家人和护卫,是奉了主母的命令来接他们母子的。
赵志铭战死的消息早见了报,卢夫人本就一直放心不下远嫁的妹妹,听说妹夫的死讯之后更是数夜辗转难眠,既是怕她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孩子在京城没有依靠,又担忧赵志铭的仇家会在他死后上门寻仇,于是早早地就遣了身边得力的管事来寻他们母子。那时卢家人白日里刚抵达北京,因着主家催得紧也没耽搁就上门来了,却正巧撞见这伙趁夜带枪闯入赵府的匪徒,无意中帮了大忙。赵礼杰隐约知道母亲在父亲死后便有考虑过离开北京投奔姐姐,此事无非是再推了她一把,让她最终下定了决心,在卢家的管事提出来意的时候点了头。
不论如何,再严苛的冬日最终都会变成过去,后来秦淮河畔的柳树发了新芽,嫩黄里泛起青葱的绿,风拂过垂落河面的柳枝,荡起一抹柔和的弧度,小孩子在街头巷尾跑来跑去,脆生生地念“吹面不寒杨柳风”,明亮的眼睛不会知道什么叫离愁。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金陵的烟雨会把在此地生长的眉眼染上属于江南的灵秀温柔,于是后来总有人夸他虽然肖似其父,却更加文质彬彬,或者又说些类似的溢美之词,赵礼杰对这一切持不置可否的态度,他自知从未真正融入过这片土地,每每在午夜梦回时,那只没上色的风筝总会出现,单薄地镶在凌乱摆放的水粉画具之间,骨架嶙峋地支棱进他眼底,翅膀一侧是余峻嘉不慎留下的颜料痕迹,苍白的底色上那抹刺眼的红狰狞地烙在他的心里,似乎是在反复地提醒他:有些事情,你不可忘。
他们在秋日里坐火车南下前往金陵,母亲握着他的手,倚在窗边,大部分时间里都沉默地望着外面一掠而过的景色,神情恍惚,余峻嘉也很安静,乖巧地坐在他的另一边,低头盯着脚尖一言不发,包厢里只能听见火车的车轮和铁轨碰撞发出的巨大声响。到金陵不久,赵夫人就病倒了,她先是成了未亡人,后来又受了惊吓,回到家乡心神松懈之后又染了风寒,病势迅速地沉重起来,那年赵礼杰十六岁,他心里清楚,母亲这是积郁成疾,却也无法可想。心病还须心药医,即使卢家请来了金陵城最好的大夫上门替她看诊,还找了西洋医生,赵夫人的病也仍然丝毫不见起色,于是隐约的苦涩药味始终盘旋在房间里头,像是纠缠着她的鬼魂。他只得连日地陪伴着他的母亲,想尽办法逗她开怀,为她念书,或者讲些从佣人那里听到的外头的轶事,他尽了为人子的一切努力,可她再也没有好起来。
大部分时间里母亲都沉沉地睡着,偶尔清醒的时候,她会向他提到余峻嘉,然后吩咐赵礼杰唤他过来。他们之间的谈话向来是不让儿子在旁的,赵礼杰倒也不是没动过探究的心思,他本计划找个机会偷听些只言片语,但母亲的敏锐却仍然出乎他的意料,他还没听到什么,只是一时兴起在窗外徘徊了一阵,就被她抓了个正着,母亲让余峻嘉把他叫进来,又支使男孩去厨房替她把熬好的药端来,余峻嘉丝毫没有察觉到异常,乖巧地出门去了。
过来跪着,她说。房间里灯光昏暗,珠罗纱帐子里影影绰绰的是他母亲倚在床头的身形,她连着咳嗽了几声,赵礼杰先听见衣料和被面摩擦的声音,紧接着才听她再开口道:你爹是怎么教你的?你小的时候,也是学过礼记的——户外有二屦,言闻则入,言不闻则不入,你有没有做到?中庸又是怎么说的?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这是你背过多少遍的东西?你全忘了吗?
赵礼杰听她训话,察觉到母亲声音中的虚弱,他自知理亏,依言走到床跟前,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垂着头接着背《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
他母亲听了却似乎越发失望,不等他背完又道:“是了,养不教,父之过,你父亲不在了,是我没有教好你。”
那时赵礼杰凄凄凉凉跪在地上,听得此话顿时也顾不得其他,慌张地向前膝行几步,撩起帐子扑到母亲膝头,隔着被子搂住她的腿,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伏在床沿上哽咽道:“妈,我——儿子知错了……儿子再不敢了!”
他没料到母亲会动这么大的气,一时间慌了神,先软言求她保重身体,又再三发誓以后绝不再犯,余峻嘉端着药碗进门的时候只看见他跪在床边的背影,一时间僵在原地。他意识到自己实在回来得不巧,又很快明白过来让他去厨房拿药是为了把他支开,主子之间的事情他作为下人本就应当回避,可赵礼杰已然听见他的脚步声,下意识向门口看过来,他眼眶通红,余峻嘉一眼便知他哭过,心下更觉尴尬。
他向二人行了一礼,口称夫人、少爷,赵夫人神色恹恹地朝他招招手,低声唤他过去。那厢赵礼杰站起身来,神情窘迫地瞥了余峻嘉一眼,冲她告了声罪便径直朝门外走去,他走得倒快,却在同余峻嘉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蓦地闻见一股陌生的清香,那香气很淡,但像是天然存在的,是种虚无缥缈的味道,如同某种惊鸿一瞥的景象,海市蜃楼般浮现出来,只短暂地在他鼻端停留了一刹。
赵礼杰顿了一步,悄悄地深吸一口气,却什么也没抓住,屋里母亲常点的线香味道和苦涩的中药味倒是又细细密密地钻进他鼻子里来。他愣了愣,皱起眉来,甚至开始疑心于自己是否大白天就昏了头。于是他又转过头去,瞧见余峻嘉在床前慢慢蹲下身来,仰着脸回话,少年脑后的碎发有点长了,垂下来遮住大半后颈,身段又纤细,那道穿着墨蓝衫子的背影乍一看,倒真有些像新式学堂里头那些剪了短发的女学生。
他为自己竟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吃了一惊,又有些羞愧,这实在太出格了,况且他还刚刚遭了母亲的训斥。可那晚回去他便做了梦,那个梦里也有余峻嘉,他梦见自己就靠在床头,而余峻嘉温顺地伏在他腿间,埋着头,只露出一截蜜色的颈子,而当男孩再抬起脸朝他看过来时,一双眼里却含着惑人的春情。那神态非常陌生,几乎不像是他印象中的那个孩子了,却又真真漂亮得令人心头莫名一颤。
赵礼杰从梦中惊醒,一时有些恍惚,窗外夜色沉沉,街上传来悠长的打更声,而他亵裤里一片湿润的冰凉。
那之后他也没在余峻嘉身上再闻到过这样的香味,可那夜的梦却总盘旋在脑海里。让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责怪起王杰来。
这事怪到王杰头上也不是没有缘由,他二人在北京时便相识,王家虽是传统书香门第,却也不迂拘于旧式的观念,反倒还将家中长孙送去洋学堂读书,赵礼杰正是和他在那时做了几年同学。王杰身上承了长辈的许多殷殷期盼,却也没真长成个什么肃穆规矩的样子,他表面看着正经,实际上相当蔫坏,赵礼杰同他要好,两个人常常一道去街边的书摊上淘些有趣的闲书来看。但那一回却实在是出乎了赵礼杰的意料,王杰竟不知从他家中何处翻出来了一本春宫图,于是偷偷夹在课本里头,带到学堂里和他分享。
“这可是好东西。”他神神秘秘地搭着赵礼杰肩膀,声音压得很低,“包君满意。”
那时他只当看个热闹,如今经过这一遭,再回想起来,却恍然有种近乎赤条条剖开自己审视的晕眩感。
后来某日学堂休沐,赵礼杰坐在窗边抄佛经,预备之后放于母亲房中的佛龛供奉,余峻嘉推门进来时,他笔下正录到“一切众生亦归于死”,赵礼杰略一抬头,瞧见他时不觉晃了神,归字一竖便有些没收住力道,刀锋一般直直地拉下来。那厢余峻嘉倒是无知无觉地冲他笑,轻声道,少爷,夫人吩咐我请您过去。他同余峻嘉说过许多次,私底下不必叫他少爷,可对方却坚持说礼不可废,总不肯改口,赵礼杰不好再强迫他什么,也只能随他高兴这么叫。
后来他无数次重读《僧伽吒经》,读到能知生灭一卷,心下总陡然生起一种恍若隔世之感。篇中写那日月明世界的年少众生对佛说:世尊。我等亦有死耶。而佛回答说:汝一切众生亦归于死。
昏暗屋子里他母亲的面容宁和,隐约是种朦胧的慈悲之相,一缕光线照在她青白的脸上,浮现出雕塑般的明暗来,悲悯一般。她握着赵礼杰的手,轻轻地说:你向来不爱争,又重情义,这样的性子,在如今的世道……恐怕是要吃亏的。
赵礼杰没说话,只将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那时她已病了有半年之久,房间里分明烧着碳,可她的手就连掌心处都没什么热气,冷冰冰的,几乎像是已经死去的人,青筋毕露的枯瘦手背透出种沉疴难愈的嶙峋来,她留恋地瞧着赵礼杰的脸,像是已经预感到什么,轻轻地说:“我的病我自己晓得的,说声走,一撒手也就走了,再顾不上你了……可我又如何能放心你独自一人留在这世上呢?只是人生的老苦病苦……却也总是避不开的。”
他猛地抬起头,母亲却不再看他,只疲惫地阖上眼睛,声音更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去年春天他忙,我们一家人说好来年再去踏青,可是等啊等啊,却再也没机会了……我只盼你记住,想做的事别耽搁,有些事情当时不做,之后也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你不知道,当年你父亲可是四九城的年轻人里最会放风筝的,那风筝啊……飞得好高好高……
即便赵礼杰为她亲手抄录了厚厚的佛经,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虔诚地向上苍祈求垂怜,他母亲也没能等到他十七岁的生辰,没能再陪他去放一次风筝。
他在十六岁时得到了他人生中最深刻的一个教训。在多舛的命运面前,他是那么渺小,什么都护不住,也什么都留不下。
其二·獠牙
卢家的小少爷卢崛,在这座偌大的金陵城里,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他打小惯是个混不吝的,好不容易等到了开蒙的年纪,终于被他爹压着读了几年书,恣意妄为的性子却还是没定下来,见天儿地在外头闲逛,端得是人憎狗嫌。不过卢老爷只他一个儿子,任他再浑也舍不得下重手管教,请到府上的先生被气走了一个又一个,也没有哪个到底能治住他的。
赵礼杰到卢家的那一年,卢崛十五岁。卢家少爷早从母亲那里知晓,多年前远嫁的小姨因为家中生了变故,过几日就要带着儿子回金陵来。卢崛跟胡显昭提起此事的时候,窗外正飘着薄薄细雨,雨滴落在胡家公馆的湖面上,朦胧的雨幕笼罩着浅蓝色的湖水,佣人从外头端了厨房新煮好的桂花夹心小元宵进来,热气腾腾的,戴逸一只手支着下巴,透过水雾打量卢崛脸色,胡显昭在他旁边解一串精致的九连环,头也不抬,相当专心致志的样子,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在听。
“等那位表少爷到了金陵,你可要给我们引见一下才是。”陈良坐在戴逸对面,捏着勺子去舀碗里的汤圆,嬉笑道。
他话音未落,这厢戴逸不等卢崛答话,先笑了起来:“说到这位姓赵的表少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胡少应该跟他有点交情吧。”
“你小子少在这里胡言乱语。”胡显昭终于舍得从那九连环中抽出空赏脸抬起头,笑骂道,“交情谈不上,只是因为我父亲和那位赵军长相熟的缘故,前些年在饭局上见过几面而已——不过我平日里听父亲的意思,约莫是对那一位的身故十分戚戚的。”
胡显昭的父亲也是军旅出身,时任金陵督军。他同赵志铭年轻时就在军校相识,二人是士官学院的同届毕业生,交情甚笃,各自成家后也不曾生分,时常携家眷相约聚在一块喝上几盅。近年来四处都在打仗,东南地区也不能称得上全然太平,好在胡督军倒的确有几分真材实料,并其胞弟胡建鑫一道,兄弟齐心,带兵打了几场胜仗,总算是让胡家在如今的战火纷飞中站稳了脚跟,只是一朝陡然惊闻京师变故,难免心生兔死狐悲之情。
“我虽没见过他,但想来他总不至于仗着年长我一岁就自以为能管教我吧?”卢崛摇了摇头,眯起眼嗤笑一声,“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却不是很在意。”
陈良见他态度似是不喜这位表兄,也不愿扫他的兴,就笑眯眯地把话题引到近日金陵梨园里的趣事上头去了,卢崛对这个倒是很有兴趣,听得兴致勃勃,间或追问几句,胡显昭则又低下头去解他的九连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那之后又过了数日,卢崛下午在外头晃荡的时候听人说远道而来的赵家人抵达了金陵,但说这话的人也没亲眼见到那母子俩的面,只是瞧见卢家那辆黑色轿车从火车站开回了卢家公馆。他又磨蹭了小半天,拖到傍晚才不情不愿地回了家,进门时又听家里头的佣人说卢夫人请了妹妹到客厅里叙话。他本想回避,却不巧在前院撞见父亲,不出所料又被训斥了一番,主要是骂他不知礼数,明知有客人来还整天不着家,又交待他既然回来就赶紧去同长辈见礼,对此卢崛倒是早就习以为常,也懒得跟他爹顶嘴,胡乱点了点头随口应一声是,扭头就往厅里跑。
他方进了大厅,就听见客厅里有说话声,卢崛转过屏风,从门口遥遥瞧见了来访的娇客模样。他的母亲同另一位眉眼与她多有相似的女子亲昵地并肩坐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很安静地垂眼坐在一旁,黑色的刘海搭在他的前额上,看起来柔软极了。
卢崛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心念电转间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自己那个素未蒙面的表兄弟,赵礼杰。
长辈之间的交谈向来是没有什么趣味可言的,卢崛并不愿让自己也落入这样的局面中,便只站在门口饶有兴致地观察赵礼杰。他敏锐地注意到,当偶尔被长辈问到什么的时候,男孩答话的神态都很恭谨,看上去倒是一副很温顺的模样。
可军阀的儿子,真的会像表面看上去那么驯良么?卢崛思及那同为军阀门第出身的胡显昭的性子,在心底悄悄摇头。
总还是会有獠牙的。他想。
这獠牙很快就教卢崛见识到了几分。翻过年去便是金陵灯会,他早先就同胡显昭等人约好一道去看陈良彩排,但临出家门又被亲爹逮住训过一轮,直到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才脱身出来往夫子庙走。那少爷袖手坐在树下的茶摊旁边发呆,卢崛远远看见他时,胡显昭膝头仍摆着那副他最近都爱不释手的九连环,另一边戴逸和陈良在卖糖人的小摊前面交头接耳,后者率先发现他,扭头看过来时一张脸很素净,隐约还带着水汽,含了点笑冲他挥手:来啦卢大少。
“你爹没让你带上那位表少爷一起?”那厢戴逸眼珠转了转,凑近前来小声问,旁边陈良赶紧用手肘暗暗捅了他一下,意思也很明显: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卢崛挑了挑眉,只觉得好笑,他对此事本没什么波动,但看面前二人笃定他必然很介意的那副挤眉弄眼的样子,心里仍不由得一阵无语,不待他开口,胡显昭拎着九连环懒洋洋站起来:我们等你好久,陈良早早地勾了脸,本想先给你瞧瞧他的虞姬扮相,但你一直不来,只好先卸了——连我都要以为你不会一个人来了。
“我爹倒是想让我带他一块出来,说是尽地主之谊么。”卢崛说,“不过架不住我这表哥自己不情愿,我也乐得清闲不是?”
胡显昭哼笑一声,也不抬眼看他,只闲闲地道:真不情愿假不情愿?他要是真跟着你出来,你隔天恐怕又要在我们面前骂他不识趣。
卢崛耸耸肩,脸上便显出些无所谓的神气来:我是那么小器的人吗?陈良,你说呢?
他嘴上作势要问陈良,余光却仍轻飘飘盘桓在胡显昭身上,胡大少在那头不咸不淡地啧了一声,陈良眉毛一皱,强忍住叹气欲望,心说这哪里是我能说了算的?你们两个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但怎么每回都是老子夹在中间?他飞快瞥了胡显昭一眼,转脸冲卢崛笑道:既然你大方,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替我们引见一下那位表少爷赵礼杰?
“也就你小子敢捋他虎须。”胡显昭被这话逗笑,语气虽然仍没什么起伏,但倒是终于舍得抬抬眼皮,分给卢崛一个眼神,“对了,你别怪我多嘴说一句,赵礼杰毕竟还是那一位的儿子,虽然今时不比往日,可我父亲惯是顾念旧情的,等到年节后得了空,肯定要找个机会见一见他,帖子怕是已经递到你们府上了,在此之前你别把人欺负得太过,不然我到时候也实在不好交代。”
“我有分寸。”卢崛皱了皱眉,有点不耐烦地吐出言简意赅的四个字。
胡显昭知道他不爱听,不过他该说的话也说完了,自然不至于接着撩拨卢崛底线,便顺势转了话题:方才等你来的时候听陈良说,他们戏班前些日子又排了几出新戏,你去瞧过没有?
“哎,这话可就说岔了,这金陵城里的新鲜事——有什么是卢公子没瞧过的?”陈良在他身后不远处东张西望,见他们聊完了正事,便笑嘻嘻地插言道,“他可是遇园的常客。”
卢崛瞥他一眼,懒懒道:托你的福。
“那我可太有面子了。”陈良冲他一笑,又伸手来拉他长衫袖口,“既然如此,明日也赏个脸,早些过来听我唱霸王别姬,好不好?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出戏,不过要在庙会唱还是头一次。”
他态度亲昵,卢崛也不躲,任他拽着,口中却道:“我怎么记得,上回在我们府里头唱牡丹亭《游园》、《惊梦》两折的时候,你也说那是你最喜欢的戏?况且到时候去夫子庙听戏的人那么多,你在台上怕是也找不见我们,做什么非要我来?”
陈良不依不饶道:“任他人再多我也自有办法瞧见你——别老说那些有的没的,你就说你明天来不来吧?”
“我看他在金陵城这点招猫逗狗的臭名昭著里头,实在也有你陈良一半功劳。”胡显昭瞥他二人一眼,双手又往袖子里一拢,不咸不淡地说。
“可不敢居功,要是他这名声真有我一半功劳,我早被督军抓起来乱棍打死了吧。”陈良眨巴两下眼睛,一只手仍捉着卢崛袖子,另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一本正经道,“三成,最多三成,再多我可就不敢认了,剩下七成恐怕是卢公子自己天赋异禀啊。”
“你给我闭嘴——我现在觉得,三年前从警备司令府捞你出来倒成了我的错处了,怎么没真打死你?”卢崛没好气地扭过头,伸手一指正正好戳在陈良额头当中,把他直推得向后仰去,“我今儿倒要问你,你就这么想看我挨老头子的揍?”
“青天大老爷——天大的误会啊,我哪里舍得。”陈良连声叫屈,头一撇手一抬就作出一副抹泪姿态,“卢公子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无以为报,我恨不得结草衔环当牛做马以身相许……此心昭昭,日月可鉴啊。”
“差不多得了,怎么越说越离谱,你都上哪学的这乱七八糟的?”卢崛被他的胡搅蛮缠气得笑出声,又实在拿他没什么办法,终于还是妥协道,“我明日一早就去你们戏班子报到行了吧——这样你满意了?”
笑意便潮水般在陈良眼里涨上来,他虚虚抬一抬手,做甩袖的动作,冲卢崛一福身,咿咿呀呀地唱了个喏:奴便多谢公子屈尊莅临啦。
戴逸是终于忍无可忍了,一巴掌拍在陈良背上,但倒是也没敢用多少力,只斜着眼睛阴阳怪气道:“也不见你这么死缠烂打求我们来看,唉,终究是错付了——”
陈良闻言眉毛一竖:错付了吗?那赶紧把我下午请你吃的糖葫芦吐出来。
“那不是我付的钱么?”胡显昭说。
次日卢崛果然早早就出了门到夫子庙去,他生怕他爹非要把麻烦甩给他,因此存心避着赵礼杰,接连几日都没怎么着家。
陈良坐在镜前描眉,见他真按前一日他们约好的时间来了,大感意外:“你家那表少爷本事有这么大?已经把你逼得都要躲到我这来了?”
“瞎说什么,搞得像我怕了他似的,只是因为我爹实在很烦,我又不是贱得慌,非要在他跟前讨骂。”卢崛说,“怎么,如了你的意还不好?你要是这么不乐意,我下次可不来了。”
“哎呀,瞧我这张嘴。”陈良放下眉笔,虚虚扇了自己两嘴巴,权作赔罪,又笑嘻嘻地来挽他,软声道,“这回是我的不对,卢大少莅临可实在让这园子蓬荜生辉呀,你得多来才是。”
“少贫嘴。”卢崛嘴上不饶人,但倒也没真的生气,他伸手捏住陈良脸颊,用了点力把他五官扯得微微变形,“怎么就这么牙尖嘴利呢?嘴巴张开我检查一下怎么长的——”
“你哪学的这种浑话?”陈良一把拍开他的手,蹙着眉白他一眼,“小心又让你爹听到了,到时候真怪到我头上来,我可担不起。”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有我护着你,谁怪得到你头上?”卢崛笑眯眯地说。
陈良哼了一声,别过脸不再搭理卢崛,只一言不发地起身,从堆在角落的道具里挑出一柄鸳鸯剑,自顾自地舞起来。
卢崛就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悠悠地哼了一句:“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这虞姬要不要让给你来唱?”陈良头也没回,手腕翻转,轻轻巧巧地挽了个剑花,语气淡淡道,“我看你也挺熟练的。”
“真生气啦?”卢崛说,“别呀——我一会儿去给你买桃源村的梅花糕好不好,就算向你赔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