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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的重量

0.
“梦想是进世界赛。”
“感觉LPL的选手每个人的梦想都一样吧。”
“以前的话倒是挺渴望的,现在没那么渴望了。”
“因为发现打了几年好像……好像实力如此。”
——摘自H4cker生日采访
1.
往往在一些特定的时刻,杨志浩会猛然间意识到一个事实:即使中间辗转过好几个队伍,但他和韩金已经搭档第三个年头了。
他稍稍侧过头就能看到,和他隔着一个位置的地方坐着他的ad。韩金上台前做了遮瑕,刘海吹成偏分,穿和他一样的蓝色队服,戴着今年新换的方框眼镜,凝视屏幕的侧脸神情很专注。
还是19年戴圆框眼镜的定妆照显得更书卷气一些。杨志浩默默地想——虽然戴的是刘一村的眼镜,但起码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韩金早就脱离了“年轻选手”的行列,他们第一次成为队友的时候,杨志浩还是个刚登上LPL赛场一年半的小打野,韩金却已经步入他职业生涯的第七年,成为一个在解说、粉丝和媒体口中会被冠以“老将”前缀的选手。
他出生于1997年的秋天,十六岁打职业,是LPL第0016号选手。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他效力过很多队伍,也有数不清的,被做成一张张动图的精彩操作。
杨志浩只比他小一岁多,职业生涯却要短上许多,韩金开始打职业的时候他还不是H4cker选手。那是2013年,还只是个初中生的杨志浩坐在网吧里,隔着一方窄窄的电脑屏幕看S3的皇族征战世界赛,与此同时,韩金踏入职业赛场,并在一年后成为能够有机会与简自豪同台竞技的LPL联赛选手。
谁出道的时候没有被称作过天才ad呢?可是如今那些光辉事迹好像都已经坍塌成一片废墟。杨志浩盯着显示器里爆炸的水晶和蒙多凝固的血条发呆,耳机里传来游戏终局毫无感情的机械女声,宣告着他们的失败,这也意味着,他们本赛季距离实现进入季后赛的梦想又远了一步。
这是2021年LPL夏季赛常规赛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场次,对战的双方是他和韩金所在的UP战队,以及两人共同的老东家OMG战队。
坐在他旁边的中单梁坚慢慢地摘下耳机,一反常态地沉默着。最后一波团打完,五个人里唯一活着的只剩梁坚的发条。
屏幕中心的发条魔灵脚下仍然踩着紫色的大龙buff,在水晶前先是qw连招点掉了对面的打野,又打出了ad的复活甲,再收掉辅助,可是这个三杀来得太迟,英雄联盟始终是推塔游戏,水晶爆炸就能取得胜利,纳什男爵的庇护也难以拯救倾覆的大厦,一切都无可挽回地走向毁灭,随着UP的水晶被残血的蒙多医生点掉最后一丝血量,这场比赛最终由OMG2:0拿下。
杨志浩和其他队友一块站起来,等待对手来和他们碰拳。扭头就看见舞台另一侧,对面中单一把摘下耳机甩在桌上,跳起来鼓掌,他动作太大,因此就特别显眼,台下OMG的粉丝也在欢呼,喜悦的气氛在属于胜利者的那一侧流动,在此时此地显得有点刺眼。
等待OMG选手横穿舞台走过来之前,杨志浩脑子里还在复盘:如果中路二塔那一波,他们不做那个冲动决策,不去抓那个在塔下清兵的厄斐琉斯,张帅的鳄鱼就不会死——还有再后面一点的一波,如果他的走位再小心一点,就不会被泰坦勾到然后集火秒掉;如果他没死,张帅也没死,他们是不是就能打赢大龙团,然后赢下这局比赛?
走神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韩金瘦削的脊背上,蓝色的队服背后印“SMLZ”四个大写字母,杨志浩又想到,如果那一波他没死,韩金是不是也不会因为太想操作而导致走位太靠前,不会失误被维克托的力场定住,如果金克丝没死,他们说不定真的会赢。
穿着熟悉的黑色队服的胜利者朝他们走过来,这是必要的赛后礼仪。
OMG那边走在最前面是辅助小五,一年前还是队友的刘时雨和韩金碰了下拳,伸手拍了拍韩金的肩膀,对梁坚笑了一下,又走过来和杨志浩互相碰了拳头。
“加油啊,嗨少。”
擦肩而过的时候,刘时雨小声说。杨志浩冲他笑笑,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说你们也加油。
胜利者去到舞台中央,面带喜悦冲台下的观众鞠躬挥手,失败者被抛在原地,静静地收拾外设,静静地退场。
杨志浩是收拾得最快的那个,他低头从显示器上拔线的时候,余光瞥见韩金似乎也在走神,他垂着眼,手上的动作放得很慢,手指拂过键盘的姿态很温柔,因而表现出某种不可言说的眷恋。
掀开那层厚重的墨绿色幕布时,教练在那里等他们,对每一个人说没事可惜下次努力,杨志浩抱着键盘冲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韩金的侧脸,专注的、温和的、难过的——乍一看都只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眼神却总是坚定的。
又不是第一次输了。他想。怎么每一次都还是会这么难过呢?
2.
刚刚改名为UP的队伍这赛季的成绩并不好,即使在这一个大场之前刚刚拿下了来之不易的两连胜,也改变不了他们没什么粉丝的现状。
赛前杨志浩在休息室坐着玩手机,突然想到此事,趁周围没人注意,鬼鬼祟祟地打开LPL微信小程序,搜了一下他们这场比赛的门票售卖情况,毫不意外地看到屏幕上属于UP战队的那一侧有着大片的空座位,橘黄色的小方格子连在一块,看上去冷清极了。
他们是那天的第二场比赛,第一场好巧不巧是RW对阵SN,路过RW的休息室时,他看见韩金的视线在那个火红的倒三角形队标上多停顿了几秒。
2018年……应该是韩金离世界赛最近的一次。世界赛,杨志浩不合时宜地想,那之前的一年也是他自己打LPL的第一年,2017年他和谢镇营一起去了S7陪练团,在那里遇见韩金——当然,还有金泰相。那一年S赛在国内举办,两支LCK战队会师鸟巢,LPL战队遗憾折戟四强,于是转会期又是一场动荡;次年洲际赛也在国内,他和SNG的队友一起看了直播,训练室里所有人都在为RW欢呼,那是一个奇迹,Doinb那个tp绕后的克烈,Smlz的惩戒死歌,解说们的振臂高呼、声嘶力竭。洲际赛的结局好完美,屏幕里穿着颜色各异的队服的人聚在一起,共同捧起那座奖杯,淋一场金色的雨。
侠盗双c——真像一场烟花,绚烂盛大,转瞬即逝。想到这里杨志浩偷偷摸摸地瞥了一眼韩金的脸色,其实他和金泰相也很熟,对方还经常拉他双排,那个人确实总是表现出没有心的样子,在直播里什么都说,偶尔贩卖一下情怀,说哎呀最遗憾的事情是没有带司马老贼进世界赛,杨志浩每次听他讲这种话都很想嗤笑一声,但鉴于金泰相直播太火爆,所以还是忍住了——到时候万一被营销号带队友决裂节奏,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如果那一年RW进了世界赛的话——杨志浩摸了摸下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键入S9 FPX,这时候他们已经进了UP自己的休息室,等待网页加载的时候杨志浩百无聊赖地抬头张望,瞟到韩金坐在另一头,也在玩手机。
如果让金泰相选,这傻逼韩国人肯定选S冠吧?杨志浩想,毕竟那年RW的阵容怎么看都有短板,即使进了世界赛,也不太可能夺冠,不过估计进世界赛他们就不会解散,可是就算再来一年,也很难拿到冠军——那还是不进的好,他关掉屏幕上披着FPX队旗笑得很灿烂的黑色头发的韩国人照片,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不然他和韩金也当不成队友。
杨志浩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两个老人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总是问他在俱乐部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交到朋友,有没有不开心。
他蹲在阳台上对着手机讲上海话,说都好都好,挺开心的,交到了很多朋友,只是挂了电话想起队伍一片惨淡的成绩,还是很难维持住努力上扬的嘴角。
事实上,新的RW是个很有韧性的队伍,在后台也能听见场馆里潮水般汹涌的欢呼声。休息室里的电视在放直播,SN的水晶以一种极具戏剧性的方式爆炸,RW中单Forge的妖姬绕开了所有的视野,沿着多年以前海掌门的路线,义无反顾地冲向SN裸露的基地。
饰品眼落下,tp亮起,解说激动地喊着那个从阴影中冲出来的、诡术妖姬操控者的名字,在水晶爆炸的时刻喊出那句恭喜RW。
他们为之奋斗也为之疯狂的,不就是这样的东西么?热血、胜利;以及更大的那些:冠军,还有金色的雨。
杨志浩又想起多年以前,他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那个穿胸前印着国旗的深蓝色队服、戴黑框眼镜的小胖子,他看着他赢比赛,咧开嘴笑得很傻,扭头和身边的队友击掌,之后镜头缓缓移向远处,那人转过身去,外套背后印着“UZI”三个字母。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或许有一天坐在那里的人会是我。
3.
迄今为止他们已经输掉了第七个大场的比赛,只赢下三场。夏季赛常规赛一共要打十六个大场,排名第一的EDG以十个胜场,高达17分的小分牢牢占据榜首。
季后赛名额是每个赛季的热门话题,一些LPL解说、营销号的微博和各大游戏数据平台都在发文计算,分析队伍进季后赛最少要赢的场次到底是多少,最后算来算去的说法也是起码要赢八场以上才稳进。
杨志浩在虎扑上刷到相关内容,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数据,很快发现一个事实:除非他们后面六场比赛全胜,否则UP应该是确定无缘季后赛了。
但接下来的赛程和轻松大概是完全不沾边的,他们自己早就被划入弱队范畴,之后的对手六场里有五场都难缠——赢下LNG之后似乎状态还不错的WE,开局1-5之后一路连胜的RNG,排名紧随EDG之后的RA,干脆利落地中断了榜首EDG连胜的TES,还有刚取得四连胜的BLG,就连看上去最弱也最不起眼的TT,也很难说一定能拿下。
五个人一路沉默地回了休息室,领队迎上来,见没有人表情算得上轻松,只好转着圈挨个拍他们肩膀,声音刻意地抬高,做出乐观的表象来,说没事今天尽力了没关系之后继续努力嘛。
“怪我,最后一波团踩力场死了。”韩金说,“估计弹幕和微博评论又要喊我退役了。”
他说出后半句话的样子其实还算轻松,有点试图缓和气氛的意思,韩金不在镜头前的时候其实不会刻意摆出没有表情的脸,也会讲俏皮话,但眼下他说出这种话,其效果确实显得有点地狱。
“不是马哥,就算你心态好,也少看弹幕和微博吧。”杨志浩哭笑不得地看他一眼,“可以但没必要好吧,况且要说背锅也是我先不小心被开了,怪我怪我。”
这揽锅的话题要展开说就没完没了了,刘家豪率先站出来打圆场说你们别搞这种好尴尬,张帅说怎么现在就开始复盘了行行好回基地再复好吗,梁坚也终于笑了,说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论被抓到私底下看比赛主直播间弹幕,韩金称第二,绝对没人敢说自己第一。杨志浩被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逗得一乐,趴在大巴车前座的椅背上给其他人讲,韩金就坐他斜前方,听完向他投来一个“你是傻逼吗”的眼神。
吃完饭回到俱乐部已经快十二点,复盘时间放在次日,但输了比赛之后没人会早早睡觉,五个人各自回房间放东西,然后又重新聚在训练室里打rank。
杨志浩戴着耳机,把音乐声音调大,主打一个与世隔绝,专心听歌。他这把锁了巨魔,等加载的时候又在脑子里回顾晚上的比赛,复盘那两把游戏的操作失误和决策失误,越想越觉得这也不该,那也不该。
进了游戏之后杨志浩暂时停下了自我反省,为了上分还是得清空大脑专心操作,一把时间拉得有点长的rank结束于他和己方中单塞拉斯点爆对面水晶,他12/1/12的巨魔打野荣膺MVP。他给塞拉斯点个赞,退出去接着排队。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已经走过两点半,杨志浩打得浑身僵硬,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摘了耳机打算去趟厕所,一转头发现训练室里已经接近空空荡荡,四个队友里只剩韩金还坐在电脑前。
“你还不睡?”他有点讶异地问,绕过梁坚的桌子,凑过去看见韩金屏幕上的一溜MVP战绩,“卧槽你今晚这么c吗马哥,来排位里发泄了这是——”
“输了睡不着,干脆多打两把。”韩金说,“排位赢没用,比赛又赢不了,况且我钻石你问我?”
“别这样马哥,这种话太扎心了你就和我说说得了。”杨志浩就笑,“老拿钻石说事是吧,谁真把你当钻石谁就有难咯。”
韩金拿眼角瞥他,说OK下次我拿出钻石实力carry你,杨志浩夸张地捂着心口说不要啊求你拿出王者实力吧,韩金说你是不是被Doinb附身了,杨志浩说哎我就知道你还是忘不了那个男人,韩金说你有病吧,杨志浩终于绷不住开始狂笑,在韩金的白眼中匆匆尿遁。
4.
2020年底的冬季转会期,韩金的手伤已经严重到了会影响正常训练和比赛的程度,离开OMG之后,他参加过一些试训,但最终也没能找到符合心意的队伍。
转会期结束后他发了微博,宣布未来会暂离赛场一段时间。发出去没几分钟,底下评论就迅速多起来,但韩金也不是很有点开看的欲望,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评论会是什么样子,他作为Smlz选手的职业生涯很长,一路走来其实还是有很多人支持他,但讨厌他的人也不少,他们反复提及他从没进过世界赛,说他名气大于实力,说他甚至连LPL的决赛都没打过,拿他和曾经的许多队友们比较,说他不如退役直播,诸如此类。
不过韩金并不在乎网友怎么说,他打职业确实是因为有电竞梦,至于别人怎么看他,和他无关。况且退一万步说,谁还没在抗压吧混过了?真要对喷,这些微博网友还不一定喷得过声名在外的抗压吧吧花。
2020年的时候韩金在OMG达成了职业生涯2000杀,后来拍访谈视频的时候主持人问他,如何评价自己的职业生涯,其实这些问题在录制之前就提前对过,但他还是在镜头前又思索了几秒钟,最终言简意赅地做出回答:“命运多舛。”
只要打得够久,总能在累计数据上达到某个数量级,积跬步以至千里,积小流以成江海,韩金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相比起其他也达到了这个击杀数成就的人来说,的确要显得更倒霉一点。
Smlz选手的职业生涯很难和顺遂这个词沾边。他刚打职业的前几年,很年轻,也很强,一个人带着队伍在保级边缘挣扎,人送外号“保级皇帝”,后来LPL的升降级制度取消,他从OMG转会去了RW,那一年真的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他们战胜KT,捧起洲际赛冠军奖杯,世界赛名额似乎已经唾手可得,可是后来又好像时间倒流,回到保级的那段灰暗时光,那个夏天他们输掉很多场比赛,最关键也是最后机会的冒泡赛,盲僧的两个回旋踢,大树的绕后tp,成为他后来很多个噩梦里不可避免的元素之二。
年中洲际赛,他和金泰相在对战KT时选出死歌和克烈,挽回彼时LPL摇摇欲坠的局面,所有人都看好他们,认为RW之后一定会表现得更好。当时虎扑有人发帖,分析各个战队的世界赛形势,长篇大论中也提到RW,说RW唯一进不了世界赛的可能性就是接下来的bo5全输。
没有人把这个可笑的猜测当真,最终却偏偏是这个最不可能的走向切实地发生了。只要赢一个bo5,就能晋级世界赛,可他们真的一场都没有赢,于是2018年就这样仓促地落下帷幕。
韩金无聊的时候也看网络小说。他偶尔会觉得,现实应该比小说要残酷一百倍,也搞笑一百倍。洲际赛结束之后,他们从大连回到上海,然后真的输掉了所有的bo5——包括那场冒泡赛,S8的LPL三号种子争夺战,RW进世界赛的最后机会,他们输给EDG。
输这个字眼,在那时候就已经听腻了。
或许我真的不是主角,韩金想。
又或者是当年属于RW的运气已经全部花在了洲际赛的冠军上,他们倾尽全力盘活LPL,却没能拯救后来的自己,那个夏天宛如流星坠落,烟花乍现,一场黑白默片,结局是心碎和眼泪,还有无可奈何的离别。
原来遗憾真的总是贯穿人生始终。
5.
杨志浩捧着手机慎重地点开他和韩金的微信对话框,没急着发消息,先往上翻了一截他们的聊天记录,一眼扫下来基本都是还在OMG的时候发的消息,约饭、点外卖、借东西之类,最近的一段对话是一个多月前韩金给他发的生日快乐,还附带一个红包,他回复一个跪地谢恩的表情包,说马哥这么客气,韩金说不要就退给我,杨志浩说那不行,给都给了哪有要回去的道理,不过要是退了你请我吃洋房也不是不能退,韩金说你真是好不要脸,杨志浩说嘿嘿。
他盯着屏幕上的一堆绿色白色气泡犹豫了半天,打了一堆字又删掉,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这次关怀行动,正准备点击左上角退出的时候,那边发来一个“?”,然后备注上的“Smlz”迅速变成“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杨志浩也回一个问号。韩金就发个杰瑞respect表情包,说你发问号干什么,找我有事?没钱爱过不约保大救我妈。
这套猫和老鼠表情包在他们这一圈职业选手里流传甚广,韩金发这张杨志浩正好没存,顺手长按添加到表情,回他说真爱过吗能不能旧情复燃一下?
韩金说抱歉不能我现在重病不治别爱我没结果。杨志浩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笑了一下,回了个泰菲打哈欠的gif,说你别闹,你现在什么情况?手好点没?
那会他刚从OMG的宿舍搬进ES的宿舍,说是新环境,但其实没什么感觉,换了个俱乐部的区别貌似只是队服换了个颜色,杨志浩甚至没有自己如今已经算是LPL老将的自觉,截至目前为止唯一的感想是ES的阿姨做饭很好吃。
打工人嘛,去哪都一样。他还挺乐观地想。
杨志浩的生日在年初,2020年底的时候官方给他拍了一个视频,叫《梦想的重量》,在他生日那天发出来,权作生日祝福,视频封面用的还是他黄头发时候的那张定妆照,如今重新染回黑色之后再看此非主流照片,怎么看怎么奇怪,
那时候正是春季赛常规赛期间,他生日的前一天ES刚刚2:0赢下RW。这场胜利也算是一份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吧,他想,也这样开玩笑地和队友说了,队友笑着靠过来伸手揽他肩膀,状似祈祷地眨巴眼睛:那就拜托寿星之后也继续carry我们了。
韩金的正在输入停留了很久,杨志浩就说你不也在那一直正在输入,怎么好意思说我?要是实在不方便说当我没问就是了。
于是那边的对方正在输入停下来,韩金说只是有点不知道怎么说,手的情况就是……恢复得还可以吧,反正能打了。
——那回来准备去哪个队?杨志浩打下这行字,想了想又删掉。
要不你来UP呗,他说,ES马上改名了,你看这新名字多吉利。
战队的人其实私底下都知道,ES的英雄联盟分部被UP收购,只是因为春季赛已经开打,所以队伍暂时不能改名,但实际上他们已经算是UP的人了,杨志浩自觉提前替老板招募一下明星ad没什么问题,也不多想,就这么把话发了出去。
韩金回了一个安详躺平汤姆.jpg,说怎么现在ES已经是你说了算了吗?这么有实力?杨志浩说我说了算你就来吗?韩金说来都可以来,但复出其实还是要看恢复情况,目前来看估计整个春季赛都得用来治疗和康复训练。
那夏季赛来,杨志浩说,他发了个起飞的emoji,说你来我们直接芜湖起飞。
韩金说太嚣张了吧,你以为你今年十八?
杨志浩就发了一串哈哈哈过去,说复健加油,等你回来。
那边隔了一会才回复,说没问题。
6.
杨志浩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过,说心理学里有个理论,人的记忆像一座浮在海里的冰山,水面以下的部分是潜意识,意思是说,有些事情你以为你忘了,但其实它们始终留在你的脑子里,在特定的时刻会从水下浮现出来。譬如在被问及梦想,他回答去世界赛的时候,杨志浩很突然地想到韩金,记忆的碎片重新着色,关于韩金的那片也是一次采访,主持人笑着问他,能不能评选一下他心目中的LPL前三ad,韩金回答说三个去S赛的。
那时候杨志浩第一年和他做队友,当年除了从RW转会过来的韩金,SN还引进了闪电狼的中单Maple和辅助SwordArt,名单刚公布的时候,被粉丝开玩笑地叫银河战舰,但不知道是因为队伍磨合不佳,还是选手状态不好,那个春天,他们甚至没能晋级季后赛。
当时的SN阵容的纸面实力其实很扎实,大名单里人很多,就算是从现在回过头去看,也是相当不错的一套阵容,他自己、谢镇营、韩金、闪电狼中辅,替补是如今在BLG打得很不错的BiuBiu和WeiWei,还有已经稳坐目前SN首发中单位置的Angel。
但大概是轮换频繁的缘故,队员互相之间可能也欠缺磨合,这艘银河战绩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那时候的季后赛还是只有八支队伍能够晋级的赛制,SN以6胜9负的战绩排在第十名,无缘季后赛。
很快又是一个夏天,这一次他的右手边不再是谢镇营了,新ID改叫Langx的上单在转会期去了RNG。余磊鑫接替他的位置,他们打出8胜7负的常规赛战绩,勉强晋级季后赛,却在首轮以1:3的成绩输给EDG,止步八强。
杨志浩慢慢地开始习惯分别,那是他在SN的第二年,也是最后一年。
他私下问过谢镇营,转会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转多了就习惯了。”彼时换了ID的上单坐在他对面,漫不经心地低头玩手机,随口说,“你想啊,LPL一共十六个队伍,每年能进世界赛的也就只有三个。每个人都想进世界赛,想拿冠军,所以为了赢换队伍也很正常嘛。”
那时候RNG刚结束夏季赛的征程,虽然他们在决赛上1:3输给了FPX,只拿到亚军,但同时也因为积分最高而获得了参加S9全球总决赛的资格。
出征仪式的直播里面,谢镇营穿一件胸前印着金色字母R的队服,他意气风发的神情深深地刻进了杨志浩的脑海里。
只是S9的RNG没能走得更远,那一年万众瞩目的是那只涅槃的凤凰,虽然在小组赛略显挣扎,但淘汰赛里他们笑到了最后,在巴黎捧起每一个职业选手都梦寐以求的奖杯,淋那场金色的雨。
那时候SN已经放假了,总决赛的直播画面里舞台上的金泰相披着FPX队旗,忙着拥抱他金色头发和黑色头发的队友,旁边是那座很显眼的银白色奖杯。
巴黎的秋天比上海热闹吗?杨志浩想,并恶毒地揣测夺冠之后金泰相这个贱人会不会有一瞬间庆幸RW的解散。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拨通了某位队友的电话,其实在接通之前,杨志浩完全没想好要说什么,但韩金应该是正在玩手机,接得很快,声音一如既往的淡定:“怎么了嗨少?”
他那边隐约传来米勒激情澎湃的声音,杨志浩说你也在看比赛?韩金说肯定啊你难道没看?杨志浩于是沉默了一会,说如果我季后赛能发挥好点,我们说不定也有机会去世界赛。
韩金也沉默了一会,问他你受什么刺激了,不会是看Doinb夺冠急眼了吧?杨志浩说怎么可能,韩金说那你给我打电话干嘛,杨志浩说呵呵我怕你急眼,韩金在电话那头笑,说我还挺替他开心的,加倍弥补去年遗憾。
杨志浩半晌没说话,他知道韩金下赛季会去OMG,其实放假之后他也去了OMG试训,后来那边打电话来,说他的游戏风格和他们未来的战术体系非常契合,于是签约的事情也顺利地敲定下来。
明年一定要一起进世界赛。杨志浩说。
韩金又笑了一声,好,他说,希望今年的Doinb就是明年的咱俩。
杨志浩说OK,下赛季加油。
后来有人问他,你的梦想是什么,他想了想才回答,进世界赛吧。
“感觉LPL的选手每个人的梦想都一样吧。”他笑着说。
7.
在韩金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搭档过很多个打野。粉丝开玩笑地叫他电竞徐志摩,因为他辗转过许多队伍,和太多人并肩站在一起,这其中有辅助,有中单,当然也有打野。
杨志浩不是最强的那个,却似乎是和他最有缘分的那个。
所有人都知道,ad和打野总是不坐在一起的。中单是居中策应的那个,而打野和ad分别坐在中单的两侧,一个游走于整张地图,小地图上显示的热力图像振翅欲飞的鸟;另一个不是在补兵,就是在补兵的路上,操纵英雄在兵线的旁边灵活走位,眼睛紧盯住炮车血条,心里默数:三、二、一,然后按下A键,不做汽车人。
韩金经历过许多离别,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就连他自己,也更多地在旁人的生命里扮演一个转身离开的角色。
但是兜兜转转,从某一个时间点开始,杨志浩似乎一直在他身边,坐在和他隔着一个人的座位上。有的时候不耐烦地咬嘴唇,有的时候拖着长音搞怪,更多的时候讲一些在赛后放出的麦克疯里会被屏蔽掉的脏话。
杨志浩对他而言是特别的吗?这其实很难定义,他们没有一起拿过冠军,私下也没有更亲昵的接触,只是搭档的时间比较长——这大概和击杀数里程碑一样,没什么太多的含金量。
不过他倒是的确见证了杨志浩的成长,韩金想,这未尝不是一种养成系——两年前在SN的时候,杨志浩还是个在采访里坦言自己不太敢指挥的年轻打野,如今已经成为能够游刃有余掌控比赛节奏的H4cker选手,他已经成为足以带领队伍向前走的那个人。
那么,如果足够有缘的话,是不是真的有机会一起去世界赛看看?
从上海到西安的航班即将起飞,韩金并不太担心接下来的比赛,他坐窗边的位置,靠在椅背上,让后颈贴住柔软的U形枕,心里在想登机之前看到刘青松发消息来,说明凯过两天有空,等你从西安回来约饭。杨志浩坐在他右手边闭目养神,一言不发,再右边是不认识的人,其他队友则坐得更远一点。
飞机开始滑行,离地,爬升,钢铁飞鸟的翅膀划破空气,在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中打野的声音显得很模糊,我们会赢吗?杨志浩说,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他。韩金说有机会,杨志浩说你好悲观,韩金说你问哪个队我都会跟你说有机会,因为我真觉得有机会,杨志浩说包括EDG吗?韩金说对,包括EDG,杨志浩说你比我还敢想,韩金说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以前有人问他,LPL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回答说,意味着一开始的梦想吧。
起飞前是个阴天,等到飞机终于穿破厚重的云层,机翼下面的云团洁白柔软,无边无际地向远方延伸,此时此刻他们身处万米高空之上,飞机一路向西,阳光穿过舷窗的双层玻璃,落在韩金的手背上。杨志浩偏过头看他,说有梦想也没用啊,没实力怎么办呢?韩金笑笑,说有自信也了不起,况且实力这东西又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
如果你相信梦想一定会有实现的那天的话,我们会赢,他说。
 

无人知我

1.
2021年夏天再普通不过的一天,金泰相瘫在电竞椅上等峡谷之巅排队,随手从桌子底下捞了瓶矿泉水,拧开瓶盖惬意地灌了一口。坐他侧后方的高天亮刚开了一把rank,听起来像是碰到了脑瘫队友,正骂骂咧咧地狂点鼠标。
峡谷之巅排队倒是不算慢,唯一的问题是偶尔会有人秒。平日里金泰相等rank排队的间隙都会去其他主播的直播间查房,而今天也不例外。他照例点开了常平的直播间,看见摄像头里戴着耳机的打野操控着豹女正在打小龙,右上角数据3/5/7。
斗鱼主播sorrymaker低头得意洋洋地打字输出:垃圾xinyi,怎么送了5个头啊?会不会玩豹女啊?负战绩行不行啊?
直播显然有延迟,他先收到了回复,简单粗暴五个字母——“bizui”,然后才看见常平的聊天框里他的消息跳出来。金泰相笑嘻嘻地摇摇头,嘴里念叨着急了急了他急了,手底下的回复倒是卑微得彻头彻尾。
斗鱼sorrymaker:ok。
他又刷新了一下斗鱼平台英雄联盟分区的页面,却无意间看见赛事直播间正在重播前一天IGvsBLG的比赛。印象中IG是0:2输掉了这场比赛。金泰相眼珠一转,想起再前面的一场比赛好像IG2:0赢了TES,才勉强拿到他们常规赛的第五个胜场。
但这实在挽救不了他们这个赛季的糟糕表现,即使是那个被人们期待着归来救主的男人隔离结束重回赛场,也没能扭转IG的颓势,他们在所谓的“电竞春晚”和之后的一场比赛里吞下了两连败的苦果,网上的舆论也是一片唱衰的景象。
金泰相滑了两下鼠标滚轮,没滑动——他游戏终于排进去了,队友在选英雄,于是此人百无聊赖靠着电竞椅转了半圈,扭头去问旁边的高天亮:“哎小天,IG是不是已经进不了季后赛了啊?”
“啊?你问这个干嘛?”突然被cue的人正盯着灰掉的屏幕咬牙切齿问候队友,闻言不禁狐疑地扭头瞥他,“你还关心IG?”
金泰相敷衍地摆摆手:“正好刷到,随便问问,你是不是不知道所以转移话题啊——”
“之前开会的时候不是分析了各个队的季后赛形式吗?哎被我逮住了吧,开会不认真啊heart。”高天亮说,“好像微博虎扑之类的也有人分析,你要不自己搜一下——小心别手滑给营销号点赞。”
“是吗?怕我带节奏啊?”金泰相说。
“你自己挨骂谁管你。”高天亮说,“我只是怕你连累到哥几个——算了你要不还是去问问牛排吧,他肯定知道。”
“好的天哥。”金泰相哦了一声,也没太放在心上,转回去扫了一眼阵容,随手锁下卢锡安。
打了两把rank吃过饭又到训练赛时间。他们31号打JDG,虽说金泰相这几天总在直播里说觉得打京东没什么压力,但毕竟老生常谈一句话:LPL无弱旅。因此每场比赛都得严肃对待。林炜翔推门进来,正好听见牛排在跟金泰相分析JDG的打法,随口道:“后天打京东,那你不是要狠狠伤害你的Kanavi宝贝吗?”
“小育说后天要狠狠虐我们。”高天亮也跟着嘻嘻哈哈,“我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
最近FPX几个人的状态都不错,刚拿下一波五连胜,势如破竹士气高涨,金泰相也笑,说牙膏的招牌英雄不是佐伊么?如果是佐伊solo那他确实能狠狠虐我。
2.
隔天是周五,金泰相在没有训练赛的下午会开着直播解说比赛。只不过这天他们约到了两场训练赛,于是他起床之后先开了一把排位热手。锁下卢锡安之后,等待的时间里他随手打开官网看了一眼赛程,觉得这两场比赛应该会是一边倒的局面,也没什么好解说的。
两场训练赛打完,又是惯例的复盘时间,金泰相没什么失误被最先放走,他按亮手机屏幕,却看见一条来自微博的新闻推送——【数据向】7月30日赛后更新:EDG锁定前6,IG进季后赛概率再次减半……
正常情况下他一般都会直接点清除通知,或者干脆无视掉这种无关紧要的消息,但这一次,不知道是因为他们这赛季还未交手过的榜一有力竞争者EDG,还是因为提到了另一个有某个人在的队伍的名字,金泰相鬼使神差地点开了这条推送,一行字一马当先映入眼帘:IG进入季后赛概率再次减半,如今仅剩0.13%。
他愣了一下,看见紧接着加载出来的是一张有点花里胡哨的表格,他一眼找到FPX的名字,后面排名前二的概率格子里91.41%的数字相当醒目,只是从下往上看一连串的0%里,IG那个0.13%也显得有些可怜。
他打开微信,回复了几个朋友发来的消息,对着联系人列表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有点开那个备注写着“TheShy”的对话框,而是按灭手机屏幕开了直播。
弹幕刷过一水的明天打京东有信心吗、比赛加油、争取六连胜之类的话,他就笑,说好的好的一定一定。
有人问他后天直播看比赛吗,IG打WE。
“当然看啊。”金泰相说,“好像这场也挺关键的吧?IG赢了的话就还有机会进季后赛是吧?”
弹幕又开始刷一些诸如要看别的队能不能赢的话,金泰相扫了一眼,开了把排位,嘴里说着IG如果输了那不是Rookie在S8之后第一次无缘季后赛吗?可惜可惜。
这话又带起弹幕一片节奏,他也没理会,自顾自ban英雄锁卢锡安。
隔天FPX轻松地赢下了JDG,拿下六连胜。唯一的意外是刘青松没带鼠标垫,好在韩金所在的队伍是前一场,所以也算顺利地找他借到了鼠标垫。
IG打WE的比赛在晚上七点,金泰相开了直播,一边改了个标题“金咕咕解说IG vs WE”,一边跟观众打招呼:“HelloHello,晚上好晚上好。”
有弹幕问IG还有机会进季后赛吗。金泰相正忙于敲键盘,一眼瞟见这条弹幕,随口念道:“IG还有机会吗?好像有啊,我在微博上看到好像还有百分之零点几可能性……后面2:0全胜的话,理论上还有机会的。”
他靠在椅背上看弹幕:“京东?我以为输给我们之后京东就没机会了,原来还有百分之几吗?啊……刚才OMG赢了所以他们没机会了是吧?可惜可惜。”
刘青松去吃饭了,训练室里只有他和高天亮,金泰相起身去开了个空调,回来和弹幕争FPX到底是不是已经锁定前二。
“我们已经锁前二了吧?WE还有机会前二吗?我们后面全输是11-5,WE全赢是12-4?”他皱着眉念完弹幕,眼珠一转开始搞节目效果,“IG加油!今天我就是IG的粉丝!IG加油!IG起飞!”
3.
金泰相直播一向喜欢和弹幕互动,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他都照单全收。
他倒也不是不在乎骂声,只是打了这么多年职业,以前队伍成绩不好的时候挨的骂更多。总有人会对他们挑三拣四,该习惯的也早都已经习惯了。
这么想着,他点开比赛专用的ob直播间,正好看见导播切到现在的积分榜排名。弹幕在刷WE可能进前二,金泰相心算了一下WE的胜场和FPX的胜场,随口说:“如果之后他们全胜我们全败的话,他们还真有可能前二。”
弹幕开始唯恐天下不乱地刷: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开局。
“没事啊,我们后面肯定全赢的,他们没机会的。”金泰相懒洋洋地笑,“英雄联盟这个游戏,还是要靠自己的,懂不懂啊你们。”
他们如今在积分榜排第二,手握六连胜,仅次于第一的EDG,五个人的状态慢慢调整得越来越好,隐隐也有梦回2019的味道。
金泰相不是不怀念那一年。2019年的S赛,FPX和IG双双进入四强,官方拍摄的半决赛宣传片里,他远远和姜承錄对望,镜头里印在黑色队服背后的ID逐渐清晰,场地另一头穿着白色队服的青年平静地负手而立,眉目模糊在辽远的方向。
记忆里的姜承錄静静站在那里,背后是象征着整个英雄联盟职业圈最高荣誉的奖杯。IG是前一年的S赛冠军,像一座巍峨高山,却也是他们不得不翻过去的障碍。恐怖的线上统治力,当年打得金韩泉只能蹲在自闭草丛抗压。那个时候,单单是TheShy这个名字,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比赛镜头切换到选手席安静垂着眼的姜承錄,青年戴着金边眼镜,看上去倒有点不明不白的书卷气,金泰相无不遗憾地想,或许天神真的已经从他的王座上跌落了,他最灿烂辉煌的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个仁川的秋天。
bp很快开始,IG选择ban掉了鳄鱼、赵信和炸弹人。
“以前的shy哥肯定不会ban鳄鱼的,放给对面拿了又怎么样,照样线上打爆他。”金泰相下意识脱口而出。
他猛然意识到他似乎总是看见曾经的姜承錄的影子,看见那个站在放逐之刃、无双剑姬或是暗裔剑魔身后的青年,看见他身姿挺拔的影子,看见他做出极限操作之后嘴角泄露出的一丝笑意。
或许他的确是慕强的,金泰相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执着地向前走,不论旁人如何评价他,他永远只想赢。对胜利的渴望融进了他的骨和血,他背井离乡来到陌生的土地,日复一日地训练,也不过就是为了捧起那座奖杯,淋那场金色的雨。曾经有很多人比他强,他也曾仰视过李相赫那样的人,后来他一步步走来,又有太多人被他抛到身后。
或许姜承錄也会成为这些人中的一个吗?金泰相沉默地望着镜头里眼睛清澈的上单,夏季赛过半回归之后的他也并没有像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力挽狂澜,反而像是彻底融入了如今IG的节奏当中。他仍旧像从前一样,每一次比赛之前都会发一条加油微博,只不过如今下面的评论更多的都是一些骂声或者是劝他赶快退役的话。
看到这些评论他会觉得失望吗?金泰相不合时宜地想,又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像姜承錄这样的人,他是天神啊,天神怎么会在乎凡人的看法。
4.
IG最后还是输掉了那场比赛。其实WE给了很多机会,他们自己一开始也是手握优势的那一方,只可惜时机总是稍纵即逝,又或者只是因为他们能力不够,抓不住。
——能力不够。什么时候这四个字也会被人们用来形容S8的冠军队伍,那支为LPL捧回第一个S冠的IG了?
“时代在变,游戏的版本也在变,像IG和京东这样从18年打法就没有变过的队伍,必然是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伴随着IG的水晶爆炸的定格特效,金泰相笑了一下,这么说道。
他心思百转千回,面上神色却毫无变化,仍是那副没心没肺的返祖模样。
“IG这种队伍,以前他们能打出三路优势,所以打野想去上就去上,想去下就去下。”
金泰相向后靠在椅背上,喝了口水,继续跟弹幕讲道理,“现在因为打不出三路优势了,所以他们哪一路打出优势的时候,对面也知道你们打野会来,直接去优势路反蹲就好了。他们打法是没有变的,只是不像以前那么……哎,只能说可惜,好吧,可惜。”
那个顶着IG.TheShy的破败之王的数据最终定格在1/7/5,镜头里姜承錄仍然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只平淡地推了下眼镜,站起来和走过来的WE队员互相碰拳。他总是这样,不论是输还是赢,都好像并不会表现得过分沮丧或是过分喜悦。金泰相又想起2019年LPL全明星周末的那场solo赛,那时候姜承錄蝉联两届年度最受欢迎选手,还是那个人们口中的上单大魔王。
他在那场solo里成为了赢家,却并没有感到多少喜悦。那时候他稍稍侧过头就能看见,姜承錄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戴上戒指,就像他也曾那么从容又羞涩地微笑着披上印着队标的旗帜,捧起那座奖杯。
IG夺冠的时候有人套用那句出自某本小说里的话吹他,说“天不生我姜承錄,LPL上单万古如长夜。”
金泰相后来问高天亮这句话什么意思,年轻的打野很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说主播初中毕业没什么文化,只知道这好像是改编的起点小说里的经典名句。
“你是残疾人吗?不会自己搜?”打野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手上还是点开了网页,敲着键盘往百度搜索框里打字,“但是为了我们宝贵的中野情谊,我还是屈尊帮你搜一下。”
金泰相就滑着电竞椅挪到旁边等他解释,高天亮输入“万古如长夜”几个字,然后敲下回车。网页加载出来之后,高天亮滚动鼠标滚轮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转头跟金泰相讲解:“原话是说孔子的——孔子你知道吧,这句话就是形容他很牛逼,如果没有他的存在,这个世界就是一片黑暗。”
“什么啊?”金韩泉从外面推门进来,刚好听见他的后半句话,就好奇地凑过来看。
“说你好寄吧菜啊金贡,如果你像shy哥那么强那我们夺冠不是轻轻松松……”
金泰相最擅长抓住机会嘴人,闻言立刻顺势开始针对金韩泉,然后被高大的上单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哎哎哎别掐我别掐我错了错了金贡爸爸sorry——”
林炜翔和高天亮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训练室里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5.
几天之后,金泰相又直播看了一场IG的比赛,那天他们的对手是RA。他当时以为这是IG夏季赛的最后一场比赛,还抱怨了几句说他们比赛结束得真早,不像我们到8号才结束,弹幕说IG还有最后一场打TT,是8月7号。
“啊那这是我看的最后一场IG的比赛了。”金泰相说,“7号肯定有训练赛的,看不了——不过打TT的话IG应该能赢吧。”
第一局IG给姜承錄拿了格温。被称为“韩一剪”的上单这把操作堪称行云流水,即使是之前各种开他和分锅给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姜承錄玩这种更偏向于操作型的英雄自有他的一套心得。
姜承錄真的太自我。金泰相想,他不由自主地将视线移向小窗口里专注盯着屏幕的那张脸,试图寻找一些天神并未从云端坠落的蛛丝马迹。
了解TheShy的人往往知道,他在单杀对面的时候反倒不会有太多表情,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锋利杀气凛然,冷酷得好像决战紫禁之巅的叶孤城。金泰相后来私下里重新看了一遍当时他和姜承錄的那场solo赛的录像,也毫不意外地看见左下角窗口里他自己面无表情的脸,明明赢下了比赛,却完全看不出来丝毫开心神色。
其实他们很像,却又好像截然不同。姜承錄于他而言,是光暗两面的另一方。
有些时候他很羡慕姜承錄,总能开发出一些神鬼莫测的英雄用来打上单,是所有人眼中毋庸置疑的天才。姜承錄是更加被偏爱的那一种人,很多时候都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想玩的英雄。譬如去年的卢锡安、卡莉斯塔还有薇恩,或者是这赛季打TES用的那把塔姆。很难不承认他的天赋。姜承錄用着一些普通人想不到的英雄,在上路打出惊人的压制力。也有很多人喷他迷恋长手打短手,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所追求的东西,在比赛中打出来的那些极限操作,显然是更让人沉迷和动人心魄的。他是IG最锐不可当的那把武器,他只需要一往无前。而金泰相则是更多地去练每个版本强势的英雄,对他而言喜欢不喜欢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为队伍考虑。他想要的是赢,为此他可以放弃很多东西。他是FPX的大脑和后盾,他只能更加沉稳冷静。
弹幕有人问他为什么TheShy最近不玩刀妹。金泰相笑了一下,想这就是他和姜承錄最根本的区别,姜承錄追求的是极致的操作和伤害,而他则选择了对团队的更多帮助。
“shy哥为什么最近不玩刀妹?嗯……因为11.14的刀妹要主w的,主w的刀妹厉害。”金泰相说,他难得在直播里这么安静地讲话,眼神慢慢地有点游离,“但shy哥肯定不想主w啊。shy哥……肯定是主q的——我猜他不会主w,因为主w就是来混的,就适合我这种混子……”
话赶话地说到这里金泰相终于警醒过来,赶在弹幕发现他的不对之前闭上了嘴,他沉默了几秒,甚至还哼了两句歌,喝了一口水,然后开始转移话题:“FoFo,很期待你的发条——兄弟们,我看了一下FoFo的表情,就觉得他想选发条。看了一下iBoy的表情,他想玩厄斐琉斯……”
镜头转向选手席,他们在做着bp前最后的调试和准备。姜承錄交叉双手托着下巴,似乎在沉思。作为电竞选手,为了赢好像总要放弃些什么,金泰相默默地想,可TheShy令人羡慕的地方就正在于此——他似乎什么都没有放弃,却又什么都得到了。
6.
后来IG赢下TT,以6胜10负的成绩结束了他们的常规赛之旅。命运一般地,姜承錄也巧合地在这场结束之后拿下了他在LPL的第两百个胜场。
金泰相坐在休息室里他惯常坐的位置上闭目养神,腿上盖着那条印着米老鼠和圣诞树的毯子,安静地等待上场。突然他察觉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肩膀,金泰相睁开眼,看见姜承錄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我九月份就回韩国了。”他听见姜承錄说,“哥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一向口齿伶俐的人却突然语塞,金泰相顿了顿,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还是慌乱地避开了和姜承錄的对视,甚至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窘迫。
“那就祝你……一切顺利吧。”他说。
梦境伴随着姜承錄逐渐模糊不清的面貌破碎开来,金泰相缓缓睁开眼,把盖着腿的毯子又往上拉了一点。
“inb哥,冷吗?要不要帮你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Denny见他动作,出声关切地问。
“没事没事,做了个梦而已。”金泰相摇摇头,随口说。
“那你别睡了。”坐在他旁边的高天亮说,“马上年度颁奖典礼入场了。”
“今年的年度最受欢迎选手好像又是TheShy。”刘青松说,“他拿这个奖第二年了吧?shy哥粉丝是真的多。”
“刘少,明年我们号召粉丝投给你如何?”高天亮说,“口号就用——我们都要做哥哥的创口贴。”
“别恶心人高天亮。”刘青松嫌弃地白了他一眼,“做你妈创口贴呢。”
金泰相笑着听他们斗嘴,此时他意识到自己仍在梦里,于是他低头重新将白衬衫的领口又整理一遍,然后披上西装外套,动作像是整装出发的战士一般肃穆。
奖项依次被颁发,掌声、快门声,焰火、聚光灯,金泰相几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头晕目眩,轮到年度最受欢迎选手上台领奖的时候主持人在奖项之后紧接着念出姜承錄的ID,坐在他左前方的人站起身来,背影挺拔如同一丛苍翠的竹。
姜承錄踏上舞台,眉目在灯光下柔和成某种难以名状的温柔,他的视线投向未可知的远方,似乎能跨越时间的长河,直至望见故事的结局。
金泰相安静地坐在台下,周围的人都在各自玩手机。他突然意识到,此时没有人会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于是这一刻他终于敢肆无忌惮地凝视聚光灯下的姜承錄,把寂静生长的爱恨永远埋藏在无人知晓的过往里,而后再不回首。
 

Solo

1.
陈晨时常会想,大约人生中的很多选择,不是在做决定的当下就能判断对错的。他离开OMG是这样,改名Breathe是这样,后来加入BLG也是这样。
刚去OMG二队的时候他十七岁,到了能上场打比赛的年纪,骄傲又意气风发,眼睛里全是对未来的期许,怀揣着有朝一日能站在很高的舞台上捧杯的梦想,也想象过能在某个英雄脚底签下自己名字的画面。
时间再往前推,回到他没成为职业选手的时候,还只是个普通的初中生,戴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镜,课间会和同学大声讨论昨天晚上的比赛到底谁比较Carry。
或许也不能算普通,那时他就已经在召唤师峡谷里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天赋。英雄联盟这款游戏诞生十年有余,全球玩家多达六亿,但能打上顶级联赛的,每个赛区只不过就那么几十个人,即使只谈LPL,也是万里挑一的故事。
万里挑一啊。陈晨盯着按秒跳动的排队时间,若有所思。他转了下电竞椅,稍稍偏过头,将视线投向斜后方——那个人背对他,椅背上挂着队服外套,从他的角度隐约能看到屏幕上黑白的游戏画面。陈晨随手把耳机拉下来挂在脖子上,听见简自豪嘴里念叨着“玩不玩”,看上去正在打的这局不太顺。
十五岁那年他在家看比赛,抱着零食坐在电脑前,看见屏幕上带有薇恩头像的五杀标志亮起,而在右下角的小窗口里,那个也戴黑框眼镜的小胖子握紧拳头仰天怒吼。那时年轻的陈晨默默地、突然地想,也许有朝一日我会给他打上单。
当然现在的Breathe选手也很年轻,二十一岁,打顶级联赛,转会费高达八位数,工资也不低,是很多人眼中的国产上单之光。
但真的和Uzi这样一个象征着“传奇”的选手坐在同一个基地里,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甚至不超过五米,陈晨心里反倒没有当时看见那个五杀的时候那么波澜壮阔,觉得自己未来打职业的时候也一定能拳打Marin脚踢Smeb之类的。
——也有可能是打了几年职业之后,接受了许多现实的毒打,终于意识到“做一个职业选手”这件事本身就挺难的。
说句老实话,陈晨从来没觉得自己很弱,毕竟能从茫茫多的青训选手中脱颖而出,就已经是这个残酷的圈子对他天赋和实力的一种认可。
只是能不能出成绩,能不能走到最高的地方,或许还真得看每个人的运气。
“上路是最孤独的一条路。”不记得是谁这么说过,但陈晨觉得挺对,也不是说不用和队友配合,只是上单往往更吃操作和对线细节,上路这条线很长,是单人路,也不太经常需要游走,除开打野偶尔的gank,仅剩的同伴大概是草丛和一波又一波的兵线。
尤其是新版本tp改动之后,让上单在14分钟前近乎与世隔绝——这当然只是个夸张的说法,但在某个时间节点前只能tp防御塔的机制,让传送这个召唤师技能更多地作为一种返回线上的手段,或者是在队友被越塔时提供保护的能力。这也意味着,上单如果能够在对线换血中领先对手一个tp,队伍就会拥有更高的容错率。
在这么多年英雄联盟的大部分版本里,上单几乎都是坦克前排,让出经济给队友的蓝领,或者是自己默默对线发育,等到16级再出山的后期英雄——大概是直到这几年ad位接连遭到削弱,中上野逐渐成为了版本答案,上单才慢慢变成了大众眼中的第三个c位。
不过倒也有另一种可能——因为TheShy的横空出世,召唤师峡谷的上单生态被彻底改变了。在IG夺冠之后出道的年轻上单们,不管是英雄池还是对线打法,都比前辈们更凶狠,也更具有进攻性。
陈晨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2.
“一个英雄出现很多,能跟他对抗的英雄就会选得比较多一点,最近玩得比较多的就酒桶、蛮王、格温吧。”赢下WBG之后的群访,面对问他对这个版本热门上单英雄看法的媒体,陈晨如是说。
握在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解锁屏幕,看见朱德彰发来一个提莫点赞表情包,说怎么样,和TheShy对线什么感觉?
“对线期压力真的怪大。”旁边队友在答媒体问,陈晨垂着眼,在桌子底下回他,“不过也还好吧,赢了就还好。”
朱德彰打完训练赛,切到电脑桌面,点开直播就看见WBG基地爆炸的动画,水晶旁边的源计划青钢影顶着BLGBreathe的ID,战绩还算正常,1-1-4。
教练敲敲桌子让他们歇两分钟准备开始复盘,队里的打野彭浩在他左手边伸了个懒腰,很没有形象地鬼叫一声,朱德彰捞起反扣在桌上的手机解锁,映入眼帘的就是“BLG让一追二击败WBG”的微博推送。
那是BLG这个赛季的第一场比赛,从TheShy这样的选手那里拿走了首胜。彼时AL刚打完两场常规赛,一胜一负,第一场面对LGD拿下的胜利也是让一追二。
这种微妙的、无人在意的相似,是否也能算某种意义上的有缘?朱德彰捏着戴在中指上的戒指转了一圈,没来由地想。
他和陈晨其实还挺熟的,都是温州人,年龄相仿,是同届的青训生,又都打上单,在职业电竞这样的圈子里,很难不认识。
温州是个小地方,能出两个打LPL的职业选手也是件挺稀奇的事情,虽然相较于陈晨打了半年LDL就升上一队稳定首发的经历而言,他自己的职业生涯要坎坷许多,但起码现在,两个人能正儿八经地在顶级联赛的赛场上而不是韩服rank里对线了。
比赛结束之后是惯例的主舞台、英文流采访和队伍群访,刚拿了个MVP的陈晨大概是暂时没空看手机的,朱德彰关掉比赛页面,扭头和打野就一个眼的位置和一波tp绕后的选择争得脸红脖子粗。
没有人不想赢。电子竞技最初也是最热烈的快乐,其实就是单纯地享受每一场胜利。
后来轮到他对上TheShy,虽然开局不久就有一波精彩的单杀,但比赛最终还是遗憾地定格在属于AL的水晶爆炸的瞬间。
“WBG WIN”的字样在身后的大屏幕上涌现出来——是一场干脆利落的2:0,对面的五个人过来和他们碰拳,那个戴着眼镜的上单走在队伍最后,面容平静一如每一个在召唤师峡谷里挥斥方遒的日夜。
朱德彰又想起陈晨在微信里给他的回复——赢了就还好……么?那要是输了呢?
竞技类游戏嘛,总归是有赢有输的事情,没有人能一直赢,这是每个职业选手再到每个普通玩家都清楚的事情。
但所有人都想一直赢。
朱德彰很少思考一些诸如人生意义之类的事情,他自觉不算是职业选手里天赋最拔尖的那一批人,采访被问及,也只是回答说“我肯定是努力型的呀”。
同一个采访里还问了另一个问题:“如果不打职业的话最想从事什么工作?”他犹豫了很久,也没能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主持人说你就描述一下如果没打职业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他就笑,说那不过了。
“没有想的呀问题是,那不all in了吗。”后来这个视频被官博发出来,朱德彰盯着朝镜头弯起眼睛的自己猛看一阵,然后抬手捂住脸大喊好蠢——“为什么要剪这种东西!”
他不是天才,也没机会进什么所谓的豪门或是老牌强队,职业生涯和一帆风顺完全沾不上边,甚至有过在某个队的青训呆了几个月,结果最后被踢出队伍的经历,磕磕绊绊一路走来,失意的日子比称心如意的日子多得多。
从十二岁接触英雄联盟到现在,已经过去八年,这个游戏几乎占据了他一半的人生,但它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孤注一掷的梦想,籍籍无名的岁月。
3.
如今朱德彰偶尔也会想起过去,在VG被提上一队打首发的那两个月,很短暂,比赛也没赢几场,但他也曾自信地选下艾瑞莉娅,当着S8总决赛FMVP的面单杀TheShy,拿下人头之后闪现接两段Q穿过小兵潇洒离去。
那或许是他第一次在LPL的赛场上留下点属于自己的什么东西,也有那么一小撮人因为这个记住他——那毕竟是TheShy。
后来直播的时候有弹幕提起,他也只是笑笑,说都两三年了,还吹呢?而且比赛又没赢,要是赢了还能吹两句。
去年夏天RW对上WE的时候朱德彰意识到另一件事,那是他和陈晨第一次在赛场上对线——仔细算来,他去一队打首发是2019年的春季赛,夏季赛他回了二队,而陈晨被提上一队。后来2020年他虽然又被提上一队大名单,但也只是作为一队的替补,在休息室看那时的VGCube和OMGCurse在上路打生打死。
他们好像总是在擦肩而过。朱德彰想。
彼时正值农历新年,春季赛的赛程暂告一段落,各大战队也都放了假。朱德彰是准备回家过年的,他早早买好车票,发微信问陈晨要不要一起走,那边却回复说今年在基地过了,又紧接着发消息叫他出来吃饭。
戴着眼镜的BLG上单穿了一件薄荷绿的卫衣,坐在他对面百无聊赖地玩给烤肉盘上油的小刷子。陈晨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挺凶,细细长长的眼尾略微上挑,刘海乖顺地搭在前额。
撒着黑胡椒的牛肉在烤盘里滋滋作响,暗红的颜色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深,冒出诱人的香气。陈晨拎着筷子给烤肉翻面,朱德彰支着脑袋盯着他看了半天,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咦”了一声,说你居然是凤眼诶。陈晨无语地抬了抬眼皮,夹起一块烤熟的肉塞进嘴里,说你有病吧。
AL年前最后一场比赛输给了TT,送给后者赛季首胜的同时喜提五连败,而就在前一天,BLG虽然没能赢下RNG,但也以3-1的胜场结束了年前的比赛。朱德彰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说你这时候喊我出来吃饭,不会是想我安慰你吧?
“从队伍成绩来看,怎么都应该是我安慰你吧。”陈晨说,“你好像很乐观?”
“哥们心态好。”朱德彰说,“况且今年各个队伍都是银河战舰,实在是难打啊。”
陈晨作势要抬脚踹他,说你懂什么是银河战舰的舆论压力,我可是和那个人在一个队打比赛啊。
有道理。朱德彰点点头,说我看了你们比赛的弹幕,狂欢,我只能说狂欢,多的实在是不能说了。
银河战舰啊,陈晨想。当时在转会期试训的时候,关于未来的队友和可能的最终阵容,BLG的经理都和陈晨沟通过。他也隐约知道他们同时在和SN——也就是现在的WBG接触,抛开BLG教练组和管理层是SN的旧人这种主观因素不谈,陈晨很清楚,新赛季缺上单的两个强队都在竭尽全力地争取陈泽彬的加入。
那时他心里的确是有过不平衡的,但仔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不是强队的第一意向对象也很正常。那毕竟是Bin。他想,摸过S赛总决赛地板的上单选手,和自己这种去年虽然说是说差一点进季后赛,但整个夏天满打满算也就赢了一个bo5的人相比,确实是天差地别。
不过S赛亚军又怎么样,还不是没有皮肤。陈晨相当乐观地想,Bin没有皮肤,我也没有皮肤,所以我等于Bin。
4.
吃过饭出来,已经是华灯初上,外滩熙熙攘攘的人群潮水般从他们面前流淌过去,漆黑的江面倒映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裹着羽绒服的两个人沿着黄浦江慢悠悠地走,江上有灯火通明的游轮驶过,陈晨恍惚听见遥远的欢笑声从甲板上传来,凝神细听却又一无所获。
“从西安又回上海来,感觉如何。”旁边朱德彰双手抄在口袋里,带着点笑意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显得有些模糊的失真。
“总让我想起青训的时候,那时候觉得自己很强,排位分也高,虽然没名气,但也没压力,放假的时候和朋友一起站在江边吹风,想的事情也很单纯——什么时候能找到队伍,什么时候能打上LPL。”陈晨侧过头望向矗立在对岸的东方明珠,低声说,“是很好的日子。”
朱德彰哼笑一声,眉眼在昏黄的路灯底下显得格外柔和:“这些事不是很快就都实现了么?凡尔赛是吧?”
“等到真的打上LPL,其实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开心,会有很多人拿着放大镜看你的失误。”陈晨也笑,他抬手拨弄了一下刘海,露出很深沉的表情,“努力不一定会有好结果,LPL就是这样的地方,这里只认成绩,其他的事情好像都没那么重要。”
输给RNG之后微博挺多评论都在阴阳怪气,有说他打得太装技能都打完了还回头的,有说幸好RNG没买他的,还有叫他窒息哥的。陈晨心态蛮好,饶有兴致地按着屏幕往下拉,然后就被领队JY从身后抽走了手机。
“不是叫你别看微博吗?”JY没好气地替他卸载微博,再把手机塞回他手里,看起来就差给他脑门上来一下了。
“看看大家是怎么评价top gap的嘛。”陈晨耸耸肩,把手机反扣在桌上,淡定地随口道,“没关系,这次确实没打好,下次赢回来就好了。”
“都听到了啊,cc说下把他carry。”旁边隔着一个位置的邱梓铨耳机一摘,声音很大。
“我没说——但是随便。”陈晨说。
现在距离他们所属队伍的上一次失败也只不过才过去了几天,只不过有的队伍节奏还在各大论坛满天飞,而有的队伍已经差不多被人们忘得干干净净。
两个人并排趴在江边的栏杆上看对岸闪烁着霓虹灯的建筑,冬夜冰凉的风从江面上吹过来,灌进羽绒服领口里,朱德彰被冻得抖了抖,又把口罩往上提了提,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眨巴两下,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问旁边的陈晨:“怎么说,你过年不回家的意思是要在基地特训,准备年后狂c?”
陈晨笑着摇了摇头,说要是特训了就能狂c那我天天通宵特训。
他们两个人平时没少solo,有的时候直接在韩服开自定义房间,更多的时候是去比赛服,顶着带有各自队伍前缀的ID,在召唤师峡谷里补刀换血,往往也各有胜负。
打完RA的媒体采访,陈晨被问到前一天晚上和朱德彰的很多把格温凯南solo,PentaQ的记者问他有没有得出什么结论,他捏着话筒,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到那个瘦高的上单身上,想起他上一次偶然刷到AL官博发的采访,视频里朱德彰偏长的额发遮了大半眉眼,带着笑意的神色又是他无比熟悉的、坚定的模样。
陈晨回过神来,笑了一下,说没有,只是他说要试一下他的玩法。
“那天不是连夜特训完格温打凯南,第二天你们就赢了RA?”朱德彰说,“哎不过什么叫你不服我也不服啊,那应该叫——我们在游戏理解上惺惺相惜。”
“高手之间才能叫惺惺相惜。”陈晨说,“我们这种情况只能叫同病相怜。”
朱德彰就笑,靠过去抬手揽他肩膀,说外头都知道你值一千五百万,怎么能和已经预定了黑暗四天王席位队伍的上单同病相怜?
陈晨斜他一眼,任对方在自己肩膀上挂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那你也是我直播承认的温州第一上单呢,怎么就不能同病相怜了?”
“那真别,带节奏是吧?”朱德彰一边扒拉着他一边大摇其头,声音懒洋洋的,“温州第一上单还得是你啊我的宝。”
陈晨翻了个白眼让他赶紧滚。
5.
翻过年去,似乎是万象更新,又好像沉疴犹在。年后第一场打TT,陈晨打得中规中矩,虽然队伍的磨合仍然有些不尽如人意,但也还算顺利地2:0赢下了比赛。
AL的比赛在他们前一场,是一场让一追二,总算是结束了年前的五连败。去调试的时候,陈晨在后台选手通道里和朱德彰迎面碰上,笑着锤了他肩头一下,说可以啊这天神下凡,朱德彰也笑,反问说我的羊难道不可以?
“可以,都可以可以。”陈晨说。
“禁止套娃——”朱德彰抱着外设腾不出手打他,只能冲他呲了呲牙,然后拖长了声音,说比赛加油。
隔天晚上朱德彰照常开了直播——战队和平台签了约之后的时长要求是每个月要播60小时,他不愿意敷衍本来就不多的粉丝,一般不会放视频混时长,就在平时打rank的时候直播一下。
排队的时候他还挺喜欢和弹幕互动,等待队友ban英雄的时候他切了首歌,又回了几句弹幕,突然一条弹幕刷新出来。
BLGBreathe:主播来把杰斯。
“真Breathe假Breathe啊?”朱德彰诧异地挑了下眉毛,点开ID发现还真是陈晨本人,讲话的声音里没忍住就带了几分笑意,“大主播怎么有空来我直播间查房?”
BLGBreathe:听说主播杰斯King,来学一下。
“OKOK,那来一把,好好看好好学。”朱德彰锁下杰斯,鼠标狂点切了一圈皮肤,最后还是停留在战斗学院上面。
他玩杰斯确实很有心得,再加之这把打得认真,小c一局稳稳拿下。结束之后他切出伤害面板,边喝水边看弹幕,一片666和帅之中屏幕上弹出了有人开通大航海的特效,来自BLGBreathe。
“这么客气啊Breathe?”朱德彰念他ID的咬字总是带点奇怪的弹舌,但谢礼物倒是毫不含糊,“谢谢BLGBreathe开通的舰长——”
BLGBreathe:主播杰斯比我中。
“太谦虚了啊Breathe。”朱德彰说。
弹幕又在嘻嘻哈哈,有说呼吸哥好好练的,也有说未来可期的,还有让他们两个比赛加油的,朱德彰念了两条,说下次一定。
可令人始料不及的节奏却总比未来可期先来。BLG在赢下TT之后输给了LNG,又输给了年轻的IG,陈晨凯南选择R对面ad的决策在各大论坛上遭到了不少诟病,但在队伍新的一期vlog发布之后,他迎来了更加铺天盖地的嘲讽声。
陈晨随便看了两眼b站的评论,大部分讲话都不怎么好听,骂他不自量力的人也不少。
朱德彰给他发微信,说你们那个vlog我看了,什么情况?
这厢陈晨正躺在床上酝酿睡意,回了个杰瑞敬礼表情包,说你懂的,外面带节奏而已,不过那个视频剪得确实抽象。
朱德彰回得很快,说在强队就要有c的觉悟,我相信你,你就是Nuguri,到时候你的皮肤我一定买。
陈晨说你别恶心人,那边回了个贱贱的柴犬表情包。陈晨没再回复,直到手机屏幕自然地暗下去,在一片漆黑中盯着天花板发呆。
现在可以判断过去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了吗?陈晨不知道,但它们共同构成了他的人生,也塑造了当下的他自己。
其实没有人能够预先知道自己能不能拿到好成绩,但既然选择了成为一个职业选手,那就应当一直往前走。
前些年朱德彰还在各个青训队伍之间辗转的时候,不是没有羡慕过陈晨能这么快打上首发,很偶尔的时候,也怀疑过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有比赛打,但他从来没想过要放弃。
他们都坚定地走在各自的道路上,孤身一人,且从不回头。
打完训练赛又进入每晚惯例的rank时间,朱德彰很快排进去一把,ban/pick界面加载出来的时候,英雄联盟客户端响了一声,右下角冒出一条显眼的新消息提示。
他随手点开,看到那个熟悉的ID——同边和他撞车被迫补位中单的cainiao3hao私聊申请换位置,语气相当讨好,说哥谢谢你,给我练一把休息了,然后问他要ban啥,倒是很笃定朱德彰会答应的样子。
虽然隔着屏幕,他也能想象此刻陈晨的表情,大概和那天BLG赢下了比赛之后,从舞台另一侧走过来和他们击拳的时候一样,笑容明朗,嘴角弯出一点点得意的弧度。青年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发顶柔软,眼神清澈。
朱德彰一手支着脑袋,垂下眼,也轻轻笑了。
“c一下。”他敲下回车。
 

冰岛三部曲

我本桀骜少年臣

1.
赵礼杰很早就听田野说了李炫君要来EDG的消息。
毕竟是即将要磨合的新队友,作为职业选手的他们知道这些事比粉丝早得多。况且以李炫君和田野明凯的关系,他会偏向EDG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李炫君打职业很早,他虽然年纪不算大,但从职业生涯上来讲,他在如今的这批职业选手里也算得上前辈。
赵礼杰有时候会想,当年十六岁的李炫君第一次打职业的时候,是不是也会紧张、也会不知所措?
但这种想法套在如今二十三岁的李炫君身上,其实会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毕竟如今的Flandre选手已经打了七年职业,和他们的队长田野一样,是在粉丝眼中已经算得上是老选手的一批人。
这两年EDG的成绩并不算好。虽然相较于那些已经消失在LPL战队名单里的名字,还能说一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对于名为EDG的这个队伍而言,却是一次次刷新了它的队史最差成绩。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确不是一个有天赋的打野吗?赵礼杰盯着屏幕上逐秒跳动的排队时间,这么想着。
即使他在赛季后半段逐渐坐稳了首发打野的位置,但是在前一天输给FPX之后,EDG也正式宣告无缘季后赛——虽然之后还有四场常规赛要打,但属于EDG的夏天,已经算是结束了。
2019年他初出茅庐,身上自带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锐气,盲视野也敢闪现过墙,就赌那一手对面打野在红buff区。
虽然他们在季后赛输给了BLG,从未缺席世界赛的金身被打破,他那个皇子大奥拉夫的操作在各大论坛也被骂了很久。但是后来的德杯,临危受命的他也带领着EDG在2:0的开局之下连追三局,赢下WE。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他未来可期,粉丝们对2020抱着期待,他们自己也一样。可眼下2020年就要结束,这一次和前一年唯一的不同却是,EDG不仅缺席了世界赛,就连季后赛都进不去了。
赵礼杰下意识地抬手推了推眼镜,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来。他这把rank排的时间有点太久了,久到他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有些时候他会看微博。EDG队内只有明凯和田野有微博大号,其他选手都没有公开的微博账号。不过年轻人谁没个冲浪小号呢?赵礼杰也不例外。
事实上输了比赛之后,各大平台上的舆论会如何发酵,大家心里都有数,况且金星宇一向也是反对他们输比赛以后看微博的。
他以前还没打职业的时候,也看见过很多网上评价选手的言论,负面的要比正面的多得多。那时候赵礼杰想,要当职业选手真的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2.
第一次产生想要打职业的想法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时候了。
rank排进去的窗口弹出来,赵礼杰点了接受,难得地回忆起过去。他想起小学第一次接触英雄联盟的好奇,又想起那时还穿着WE队服,笑得青涩又害羞的明凯的脸。
赵礼杰没来由地想叹气。他第一次向父母正式提出自己想打职业,是在初一那年——那时候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在英雄联盟这个游戏上是有天赋的,也靠卖号赚到了第一桶金。
只不过为人父母的,总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好好读书,而不是去打什么电子竞技比赛。母亲的拒绝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他也并没有放弃,反而还一直保持着稳定的训练量。
那时候他的学习成绩不错,在整个年级中也能排在前列,所以后来因为游戏训练导致成绩有些起伏的时候,班主任特意把他抓去谈话。
他当时是怎么和班主任说的来着?赵礼杰恍然间意识到,即使已经过了快十年,他也仍记得那个下午中年男人注视着他的神情,记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记得从窗帘缝隙洒落的阳光和空气中浮动的灰尘。
“赵老师,我想成为一名职业电竞选手。”他说。
他也记得班主任的良苦用心——直至今日,他都很感激对方特意找到业内人士咨询的心意,虽然那其实只是一种另类的阻止,但也向彼时只有十三岁的少年揭示了职业选手的残酷竞争。
“太难了,要成为优秀的职业选手,概率比考上清华、北大都低!”
后来他想,谁说不是呢?英雄联盟玩家的基数那么大,可全世界每年也只有五个人能捧起那座银色的奖杯。
队里田野是打过最多次世界赛的,李汭燦其次,从建队那天到2018年,EDG从未缺席过S系列赛。但那么多年的世界赛里,EDG总是遗憾,总是只能停在原地,作为胜利者的背景,等对面的五个人走过来,带着居高临下的喜悦同他们握手。
十八岁那年赵礼杰被选到EDG.Y,又升上一队,在夏季赛初登场即定下胜局。少年人总是意气风发的,那时候他想,他会带给EDG更好的未来,他们会拿到过去从未拿到过的成绩。
只是事情往往不会按照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发展下去。赵礼杰锁下盲僧,手指无意识地在D键上虚按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但我会一直努力。他想。
3.
新的阵容确实给EDG的粉丝们带来了相当大的惊喜——起码在官宣之后,微博迎来了一阵久违的狂欢。
赵礼杰反倒没有什么实感,直到见到李炫君拖着行李裹着羽绒服走进基地,又迎来隔离结束的朴到贤和李汭燦,柯基开始张罗着安排新的座位之后,才突然意识到——原来网上传的五千万阵容真的来了。
2021年春天的开局他们打得很好。新的上单和ad似乎给队伍带来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他的状态也很不错,拿下五连胜的同时也完成了自己的LPL一百场。
那一场是对上TT,他的莉莉娅在中路一个大睡到对面四个人,直接奠定了比赛的胜局。
坐在他旁边的李炫君喊着“一波一波”,眼睛里带着神采飞扬的笑意。
“Nice!”田野也在笑,他的好心情从耳机里传来的、因为电流有些微失真的声音里透出来,“这个睡得好啊。”
“哼。”赵礼杰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气音,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害羞,还有点小得意。这种情绪从他的心里悄悄探出头来,于是他偷偷瞄了一眼右手边李炫君的侧脸,青年的眼神专注,一如过去他们并肩而战的十几场比赛那样。
“还行。”坐在他另一侧的中单倒是没发现他的小动作,随口接了一句。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亦或是因为胜负已分,而如今只剩下最后点掉对面基地水晶的固定流程,李炫君飞快地望向年轻的打野,冲他狡黠地眨了眨眼。
——打得好啊赵礼杰。他下意识地读出了对方表情里未尽的含义。
“一波吧——”田野的声音打断了上野之间有些微妙的眉眼官司,“把兵线带一下。”
录一百场视频之前赵礼杰难得有点紧张,李炫君靠着电竞椅转了小半圈过来笑他,说不是早就透过题给你了,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好了。
李炫君旁边的明凯正在等rank排队,闻言也转头过来,说你不是要当世界第一打野吗?这就怂了?
赵礼杰也笑,说没有怂啊,想是想好了,但一想到是LPL第一百场比赛,就觉得好像很有意义的样子。
田野远远听见他们讲话,隔着两个人投来鄙夷的视线:“行不行啊赵礼杰,没见过世面是吧。”
“确实没见过。”赵礼杰答得理直气壮,“队霸欺负新人打野啦有没有人管管啊——”
队霸作势要起身过来打他,被旁边的朴到贤笑着拉住。
4.
田野、李炫君、甚至好多年前以外援身份加入EDG,即将在这个夏天满足LPL转本土选手规则年限的李汭燦,都的确不会再特意回想LPL一百场这种小事,那只是他们职业生涯一小段路程的标志——对于出生于1998年,十六岁开始打职业直至今日的青年选手们来说,他们即将迎来的是生涯第五百甚至六百场比赛。
在赵礼杰的印象中,田野五百场已经是去年春季赛的时候,关于李炫君则更加巧合一点,那时候他还在LNG,第五百场正是2020夏季赛时,LNG碰到EDG的第二场。
那天他发挥得不错——他们在彻底无缘季后赛之后反而好像解开了身上的枷锁,打得很放松却也很出色。明凯说不错有训练赛的感觉了,田野就笑,说那下赛季争取继续保持。
柯基从门外探头进来,喊他去录一百场的视频。赵礼杰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差点带翻了旁边李汭燦的奶茶,长手长脚的青年一时间竟然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别紧张啊。”坐在他身后的上单伸了个懒腰,语气轻快,“反正不管你说什么,过两天比赛要是没打好,不还是一样被喷。”
另一头rank黑白屏的田野恰好摘了耳机,抿着嘴没忍住笑出声来:“说什么呢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说大实话呢。”李炫君也笑,伸手拍拍打野即使罩在卫衣里也显得过分瘦削的后腰,“别磨蹭了,快录完回来打训练赛。”
可等到他真正坐在那里,面对摄像机镜头的时候,心情却意外地平静坦然。从第一场到第一百场,原来也只不过花了一年多。
从十八岁到即将来临的二十岁,或许自己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小打野了。赵礼杰想。
从2019年夏天刚出道时的锋锐,到2020夏天前半段因为状态不佳和余峻嘉的轮换,再到今年春天的五连胜开局,一切似乎都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而他曾经对自己是否有天赋的怀疑,也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EDG这个队伍的打野位置向来是受到最多关注的,甚至于明凯之后的历代打野,被分别以时间顺序排成第几位太子。这一切的一切或许都在说明同一个问题——想要接明凯的班可没那么容易。
可他赵礼杰是什么人?采访被问到最希望交手的是谁——队内的打野Clearlove吧。说只要基地不爆炸就随便赢。韩服大师有手就行。
虽然说吹牛逼不犯法,赵礼杰自顾自地想。但某些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的骚话,又何尝不是在心底排练过无数遍的真心话呢?
回训练室的路上,经过那面陈列着EDG建队以来获得的所有荣誉的墙的时候,赵礼杰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想这里面好像还没有属于他的一个冠军。
他也想要成为能够力挽狂澜的那个人。
5.
虽然开局很完美,可这个春天还是遗憾地结束了。
EDG以13胜3负的成绩拿下了常规赛第二,季后赛第一轮也以干脆利落的3:0淘汰了TES,可在面对之后的FPX和RNG时,他们最终还是没能在响起的战歌声里,赢下每一个第五局。
输掉最后一局bo5之后,RNG的五个队员走过来和他们碰拳,走在最前面的史森明安慰似的抱了一下李炫君,而赵礼杰同后面的队员依次致意之后,转身低下头收拾外设。
身后的大屏幕上,属于比赛胜利者的金色队标亮起。穿着黑金队服的选手们走向舞台中央,向着台下鞠躬致意,然后迎来观众们热烈的欢呼声。
赵礼杰抱着键盘往后台走,掀开墨绿色幕布的时候他下意识回过头,有些艳羡地望向台上胜利者的背影,却隐约听见台下有人声嘶力竭喊他的名字:“赵礼杰——夏季赛加油!”
这道为失败者加油的声音掺杂在庆祝RNG胜利的喜悦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和格格不入,对于黯然退场的人而言却又像雷霆万钧。
他愣了一下,想原来一直以来都有那么多人愿意逆流而上,原来还有那么多人不离不弃,一如既往地站在他们身后。
“怎么了?”李炫君拍了他一下。
“只是觉得……能打职业真好。”年轻的打野收回视线,轻声说。
“那先定一个小目标。”上单也回头朝舞台上看了一眼,“我8月28号过生日,让我今年过生日的时候能有比赛打,能不能行?”
“那肯定行。”赵礼杰被他逗笑,“光有比赛打怎么行,干脆先定他个小目标,拿个一号种子。”
“刚输完比赛就想着夏冠了是吧?”田野回头就是一拳,“想挺好啊赵礼杰,不如想想回去怎么挨骂吧。”
“没事的。”朴到贤插了句嘴,“下赛季,继续努力。”
“到贤夏季赛争取再拿一个五杀。”李炫君说。
也许失败比胜利更能带来凝聚力,一切故事才刚刚开始。他们花费一整个春天磨出的利刃,等到有朝一日出鞘时,定当剑惊四座。
6.
Flandre选手一向是性格开朗的类型,讲起骚话来一套一套的,这点不管是从采访还是直播,或者从赛后放出的麦克疯里,都可见一斑。
李炫君并不否认这一点,但事实上他的胜负心也相当强烈——当然啦,职业选手谁不想赢呢?如今已经会被称为老上单的李炫君开了一局rank,盯着屏幕上蹦蹦跳跳的剪刀妹,随手抄起手边的奶茶痛饮几口。
从灵石路EDG的隔壁搬到重庆再回到灵石路,他其实颇有些恍若隔世之感。十七八岁的时候在蛇队和越南人打麻将,去找明凯蹭饭,和田野双排,那时候打过差点逆袭的漫长bo10,也打过保级赛,虽然总是季后赛一轮游,但也一路慢慢走过来。
现在回过头去再看,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
“那时候都没怎么赢过EDG。”偶然提起的时候,他也只是开玩笑般一笔带过,“现在采访自我介绍的时候居然要说我是EDG上单圣枪哥了,有点意思。”
队服背后的名字一如七年前,带着一股二次元萌豚的味儿,只是颜色从金色变成白色,又变成如今的红色。
曾经他以为自己能在Snake退役——像那个S3夺冠的中单一样。就像他以前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的那样,一开始最喜欢的位置是中单,目标是单杀Faker。
但后来也逐渐在心里明晰了自己作为一个上单的定位,慢慢意识到团队大于个人这件事。李炫君有些怅然地想。或许一切都早已注定,他没办法一直在中路当自己的杀神,也没办法在蛇队完成最后的谢幕。
刚出道的时候所有人都对他充满期待,李炫君自己也意气风发。即使Snake在资格赛输给了EDG和QG,没能拿到S5的门票,但他捧起2015年的年度最佳上单奖杯时,也信心满满地说明年会加倍努力冲击S6。
曾湛然给他发微信,说LNG.Flandre断开连接妈妈哭了。
李炫君回了一个问号,说你有什么毛病?
曾湛然发来一个杰瑞探头表情包,说我是想说李宁离队视频剪得不错,穿外套那个背影镜头还挺帅。
我没看啊。彼时李炫君正在拆外卖包装袋,用两根手指捏着筷子抽出来,空闲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了两下,回了一个呲牙表情。
真有人会看自己的视频?他说。
那边表情包倒是回得很快,曾湛然又发了个杰瑞敬礼,说为什么不看,我就看啊。
李炫君说别以己度人,你怎么这么自恋啊?然后顺手长按添加至表情,说好图我偷。
他们这一圈人都很爱用猫和老鼠表情包。曾湛然回了个你就给我等着吧,然后聊天框上的正在输入显示了很久,聊天记录却还停留在对方发来的表情包上。
李炫君发个问号,说什么意思翠花,不会是想请我吃饭但是不好意思说吧?
曾湛然也扣了个问号,说你是EDG拿带合同的人上人,不该你请我吃饭?
吃,都可以吃。李炫君说。我请客你买单。
曾湛然说滚。
7.
过去不是没想过假如去了EDG会怎么样——在成绩不好的时候很难不产生这样的想法。李炫君回想起那时候舞台上刺目的灯光,胜利者从对面走来的身影,还有记忆中自己显得有些模糊的面容。
好像是想要笑一笑的吧,那个时候。他想。即便输掉了那场有关于世界赛门票的比赛,即便因为久坐而腰背酸痛,也不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示弱的表情。
——结果最后还是被刘一村拍下来了。
李炫君从相册里翻出2016年那张自己扶着腰呲牙咧嘴的照片,盯着看了半晌,按灭了屏幕。
旁边的赵礼杰瞄了他一眼,小声问他怎么了。
“没事。”李炫君把手机扣在桌面上,抽了张餐巾纸擦眼镜,“就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我都来EDG一个赛季了。”
彼时他们正坐在隔壁曾经属于Snake的训练室里训练——EDG的基地正在装修,所以临时借用了LNG的场地。
原本那个线条流畅的金色Snake队标已经变成了如今蓝色的麒麟,夏日的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外墙,在地面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常规赛再度碰上LNG时,赛程已经接近尾声。如果能够赢下这场比赛,也意味着着EDG将提前锁定常规赛前二的名次。
那一场bo3是赵礼杰第一次拿到五杀,用的还是他出道时那个惊艳了许多人的奥拉夫。
虽然中途有一些坏心眼的中单故意说要拆水晶的小插曲,赵礼杰急得连“拆了我恨你一辈子”都说出来了,把旁边狐狸似的人逗得直乐。
田野偏头跟朴到贤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人同时无奈地摇了摇头。
“搞什么啊——”田野拖着长音,“就那么想五杀吗?”
李炫君倒是没说话,专注于和对面ad在防御塔下二人转。
他扛塔扛到残血,闪现出塔的攻击范围往对面基地走,被艾希开Q平A了好几下,还吃了一个W,但终归没死。这时候赵礼杰终于赶到,蓝惩AA收下艾希的人头。
伴随着对面ad的倒下,奥拉夫的头像带着Penta Kill在屏幕正中亮起。
“你是不是五杀就来了?”他听见耳机里李炫君的声音,掺杂着细微的电流声,在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清晰,“还羡慕谁?”
赵礼杰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LNG水晶基地爆炸的刹那,他扭头和笑着看过来的上单对视,却突然听见自己清晰而剧烈的心跳。
他一时间竟有些难以分辨,这到底是因为第一次拿到的五杀,还是因为上单果断为他亮起的tp。
8.
季后赛打WE输掉第一局的时候,赵礼杰就已经有了他会被换下去的预感。
被奥拉夫Q惩抢下大龙的时候,他就已经隐约感到一丝不妙,身边的队友都在说没事没事,他却感觉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像在慢慢坠入深渊。
后来当伊泽瑞尔的Q穿过小龙坑的墙壁飞向远古龙,漂亮得好似流星,可他悬在D键上的食指却不听使唤,像被永霜冻入冰川,最终也不曾按下去。
即使李炫君的tp再度亮起,小小的凯南带着天雷悍不畏死地从后方冲进人群,可一切都是徒劳。
李汭燦的璐璐被伊泽瑞尔一个带着远古龙斩杀的R带走,万雷天牢引只让妖姬留下一具假身,金身结束之后的凯南无奈地进入复活读秒,而剩下的人也再难抵挡一个神装的伊泽瑞尔。
水晶爆炸的时候,赵礼杰有一瞬间觉得他好像被抽离出这具躯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面无表情的自己站起来,游魂一样跟着队友往休息室走。
上单拍拍他的背,笑着跟他说没关系,不就是两条龙嘛,没事的,下次再抢回来就好了。
赵礼杰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至少要把妖姬这个问题解决掉。”柯基敲了敲白板,“妖姬有点太肥了。”
赵礼杰盯着白板,看似在认真听,实则神游天外。他发现李汭燦在下意识地卷头发,田野在习惯性地啃手指甲,朴到贤捏着一个空矿泉水瓶,而李炫君——上单翘着二郎腿,正抬手推眼镜——就显得手臂上密密麻麻缠绕着的肌肉贴格外显眼。
“集中一点,好吧,大家。”朱开拍了两下手,总结一般地说。
小局之间的休息时间并不长,很快他们就又要上场。赵礼杰正准备起身,柯基走过来拍了下他的肩膀:“自信一点,沟通不要太乱就好。”
他没有和柯基对视,只是垂眼盯着地面,胡乱地点了点头。
第二局果然输掉了,赵礼杰丢掉了第二条大龙,也迎来了意料之中的,教练组更换替补打野的决定。
屏幕里0:2的大比分刺眼得惊人,朱开在休息室里强调着“你们要坚定一点”,赵礼杰咬着下唇,低头沉默地盯着藏在队服袖子里的左手发呆。
我是在害怕吗?他这么想。为什么自己没能反应过来按下那个关键的惩戒?
——三条龙。上场的五个人站起来,余峻嘉走在最后,队服上印着“Junjia”的少年有些担忧地回头匆匆看了他一眼,背影很快消失在休息室的门口。
但凡能拿下一条,也不至于让EDG沦落到如今要嘉哥顶着这么大的压力上场的地步。赵礼杰深吸一口气,放任自己陷进电竞椅里,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刺眼得让人想要流泪。
9.
余峻嘉没能拯救EDG,他们最终以2:3的比分输给了WE。
虽然在双败赛制下,输一场bo5其实并没有那么致命,他们还有机会。可如此惨烈地输给WE,打野被连抢三条龙,中路对线梦游——从春季赛到夏季赛,他们已经连续输了三场bo5的决胜局。
下一场,真的能拿下来吗?赵礼杰不敢细想。
回了基地之后朱开找他们每个人轮流谈心,不过赵礼杰觉得主要目的还是找他谈。
朱开问他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赵礼杰说还行,就是输的那两把有点被打麻了,好像蓝buff那波打完就有点不对劲了。
其实所有人都很清楚赵礼杰的问题,他自己也一样。似乎他这些年饱受诟病的一直都是同样的心态不稳,一旦落后就急着想要找机会,却往往会在这样的局面下被对面抓住破绽。
“还有瑕疵吧。”李炫君撑着下巴,抬手推了下眼镜,“有一些越塔的配合啊之类的细节没做好。”
“可能沟通方面……也有一点问题。”赵礼杰靠在椅背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而且做决定的时候,可能没那么果断吧。有些时候错过机会了也还是想再试试,就浪费了很多时间。”
“以前我还在Snake的时候,那时候朱开也在——你那时候还没打职业。”李炫君突然说,“有一段时间,我们打比赛一直输,打谁都输,就不知道怎么赢一样。前期优势赢不了,均势打成劣势,然后劣势输得更快。”
赵礼杰抬眼看他,李炫君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只自顾自继续讲:“然后终于夏季赛常规赛三连败还是四连败的时候,左雾就跑来训练室,跟我们说你们昨天比赛为什么会输,就是因为你们很想赢,很怕输,想赢怕输的队伍就没有比赛打得好的。然后第二天我们也是和WE打,那时候WE是春季赛冠军,很强,网上都觉得我们肯定打不过。”
“但是你们打赢了?”
“对啊,我们让一追二赢了。”李炫君笑了起来,“打之前左雾跟我们说,都已经输了那么多场了,难道还害怕再输一场吗,再输两场都没事。”
“都是一样的。”他说,“放开打就好了。”
即便是打WE的时候发挥得很差,教练组也仍然决定接下来继续让赵礼杰首发。
赢下LNG之后,全队都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好起来了啊赵礼杰。”田野笑着打趣他,“怎么说,只要不给对面抢龙的机会,你就绝不会丢龙?”
“别尬黑啊。”赵礼杰说,“我已经特训过了,现在我的惩戒,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稳。”
“还有这种事啊。”田野说,“什么意思,偷偷加练是吧?”
“小场面,小场面。”赵礼杰也笑,做了个众爱卿免礼平身的手势,“我可是明凯培养的未来世一野。”
“差不多得了。”李炫君说,“世一野先带我进个夏决行不行?”
——只要下一场赢下WE,他们就能在2021年,时隔四年再度进入LPL的季后赛总决赛。
10.
“兄弟们,今天必须复仇我只能说。”田野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遥遥传来。
“今天田哥下死命令了。”李炫君也笑,伸手拍了一下旁边好像在盯着屏幕出神的打野,“赵礼杰,听到没。”
这一次他们赢得干净利落,以3:0的比分零封了再次相遇的WE,拿到世界赛名额的同时顺利挺进决赛。
等到真的坐上夏决的电竞椅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体验。
田野说你们别破我夏决记录啊,李炫君说田哥怎么又发话了田哥,田野就笑,说别紧张正常玩就行。
前两把赢得相当漂亮,当夏冠近在咫尺的时候,所有人都难以抑制地产生了一丝掺杂着兴奋的紧张感。
但是第三把没能赢下来。当林炜翔拿下土龙魂的时候,胜利的天平就已经慢慢在向FPX倾斜。
其实输比赛没什么大不了的,被抢龙也一样。在接收到队友们投来的视线的时候,赵礼杰这么想。
“这把又没被抢大龙,你们看我干嘛?”他说。
“没事。”朴到贤推了推眼镜,似乎是仔细评估了一下他讲这句话的时候的心理状态,“下一把,下一把。”
第四局EDG在红色方,前两手拿下厄锤组合之后,三楼李汭燦替他锁下了奥拉夫。
这是他出道伊始就使用的英雄,是他拿下五杀的英雄,也是他无数次rank里拿出来大杀四方的英雄。
但这一局比赛似乎也并不是他们预料中的开局。
一开始是上路李炫君的纳尔被四包一越塔,而看到对面辅助不在的下路双人组想要越一个人在下路的炸弹人,却反而被一打二换了个辅助。
FPX优势的雪球从这一刻开始缓缓滚动,虽然EDG拿到了先锋,但在中路放了先锋之后,李汭燦的塞拉斯又被赶来的FPX上野抓住机会送回了泉水。
当时间走到二十分钟,FPX已经领先了将近一万经济,推掉了EDG所有的外塔。他们拆掉中路水晶往里逼近的时候,赵礼杰觉得对方五人甚至是想要强行一波结束比赛的。
可或许EDG还是得到了一些命运的眷顾——起码FPX的兵线已经被他们清掉,而打野盲僧的天音波命中了李炫君的大纳尔之后,大概是有些上头,他二段Q跟了上来,想要强行击杀李炫君,却反而被EDG的三个人击杀。
“对面失误了。”田野说,“他们想逼塞拉斯回来,结果打野送了。”
“盲僧复活了,他们应该在打龙了。”赵礼杰专注地盯着屏幕。
“他们想打架,看一下。”朴到贤说。
“但我没惩戒。”赵礼杰说,“不是,我没闪现,进不去。”
“我能带你下去。”田野说,“我勾龙进去,然后你点灯笼下来。”
“那你等会儿带我下去。”赵礼杰毫不犹豫地说。
田野却犹豫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这样不太稳,又说你还是绕过去吧要不。
赵礼杰觉得自己从未像这一刻那么清醒,他注视着屏幕里大龙飞快减少的血量,又重复了一遍:“没事,你等会儿带我下去。”
他好像又找回了两年前那种盲视野闪现过墙的勇气。
11.
从夺得夏季赛冠军到成为S赛冠军,其实只花了短短的两个月,却又好像相当漫长。
原来过生日的时候真的还能有比赛打。赵礼杰想。或许生日buff的确有某种奇特的效果,让这灿烂如烟花的一刻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的身上。
电脑屏幕上DK水晶基地的爆炸动画还没结束,刚年满二十岁不久的打野盯着旋转的蓝光,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他看见杨济松奔上舞台,和更年长也在EDG打了更久的中辅拥抱在一起,后面的朱开则显得更稳重一些,他走过来,把所有人揽在一起。
赵礼杰偏过头,看见上单一如既往地站在他身边笑着,同他肩膀挨着肩膀,手臂交缠在一起,望过来的眼神热烈又赤诚。
他突然地想,自己从接触英雄联盟到打上LPL花了七年,李炫君从开始打职业到第一次进世界赛也花了七年——对于这个不断涌现新生代天才的职业电竞圈子而言,那些曾经也被称作天才的选手们,又有多少个七年?
今年恰好是英雄联盟十周年,世界赛前官方安排过一个选手采访。那时候主持人问李炫君,打职业这么久,觉得最不容易的是什么?
穿着EDG队服的青年坐在巨大的背景板前面,朝镜头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最不容易的还是坚持到现在吧。虽然打了很久,但还是一直希望朝着冠军去打。”
如今天才少年李炫君终于站在英雄联盟最盛大的舞台上,淋这场蓝色的大雨。他仰起头,和他的打野一同托起那座银色的奖杯。青年裸露的手臂上,从肘关节蔓延到指尖的黑色肌肉贴也仿佛勋章,熠熠生辉。
曾经那么多的苦难和遗憾,终究不曾被辜负,交织着组成一条通往最高舞台的路。
他笑起来,心想原来我真的可以做到。
 

我们的距离

1.
李炫君和黎光维,曾经蛇队的天才上野。
在每一个难以入眠的夜里,赵礼杰总是控制不住地想,Flandre和SofM,他们曾经那么多年并肩而战——如果一定要选出一个对李炫君而言和别人不一样的打野,即便是以旁观者的视角去看,选择的对象也无一例外地会是黎光维吧?
“……有别的前缀中,昔日组合隔江对弈。”
他某天临睡前随手点开了英雄联盟赛事的账号,翻到2020年春季赛的那个预热视频。标题叫《我们的距离》——我们。赵礼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想起S10苏宁进总决赛之后,他们的打野和辅助接受了采访。那时候曾经的Snake已经改名为LNG,黎光维在19年冬转被交易到苏宁,而李炫君则是留在了LNG。
主持人问他,如果苏宁最终夺冠了,想要最先和谁分享喜悦,黎光维毫不犹豫地回答了李炫君的名字。
电脑屏幕上播放的视频里,穿着小狮子队服的越南打野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话,无比认真地说:“18、19年我们一起在Snake的时候,网上都说我们两个最厉害的选手还没进过世界赛,现在S10我已经进入决赛,走到这里,我感觉他也可以,希望他不要放弃。”
那时候黎光维转会去苏宁,告别时提到李炫君的口吻也珍重又诚恳。他说从Snake到LNG,赛季更迭,他们两个人一直在这里。
“Flandre的左边永远是我,我的右边永远是Flandre。”他在微博长文里这样写道。
永远,多么令人目眩的一个词。赵礼杰一开始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的,甚至还觉得这句话挺感人。
他把这种感想分享给彼时还坐在他旁边的黄祥,小他半年的上单在激烈的rank回城买装备之余抽空丢给他一个无语的眼神,说那你努把力,等到我们以后夺冠的时候,你就可以讲“Xiaoxiang的左边永远是我,我的右边永远是Xiaoxiang”。
赵礼杰骂他恶心,黄祥就冷笑一声,说不是你先开始的吗,然后将注意力又放回到面前的屏幕上,不再搭理他。
直到李炫君在他的右边坐下,偏头看过来的眼神真挚又赤诚,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赵礼杰才恍然意识到,永远总是存在于人们的美好愿景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后来也想过能永远和谁并肩,只是这样的愿望往往很难真正实现。
一年后的S11总决赛舞台上,他和李炫君终于一起捧起那座银色的奖杯。采访的时候主持人也问到上单,有没有特别的想对某一位选手说的话,李炫君笑得很开心,说感谢肥哥——就是SofM选手,叫他帮忙报仇。
有些时候赵礼杰会痛恨李炫君为什么那么早那么小就开始打职业,又或者是痛恨自己为什么姗姗来迟。
他们之间隔着漫长的五年时光,李炫君开始打职业的时候他也第一次向父母提出想打职业,但那时候他的母亲却并没有同意。
是不是一切错过从多年以前就开始生根发芽,即便青年现在就笑眯眯地坐在他的右手边,贴满肌肉贴的手臂搭在扶手上,离他不过咫尺之遥。
他偶尔会觉得李炫君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那个明明只比他大三岁的人总是笑着的,包容全世界一样,镜片后的眼睛里蕴着七年一如既往的纯粹和专注。
可是他想要的是对方的包容吗?不是的。赵礼杰悄悄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又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冠军打野了。
或许他对李炫君来说也是不一样的。他们一起拿到各自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夏季赛冠军,那之后又捧起了个人和俱乐部的第一个S赛冠军。
他们的名字会刻在英雄联盟的历史上,再后来任何人提起那一年的男枪和那一年的破败王,都只会想到Flandre和Jiejie,想到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想到他们在雷克雅未克的舞台上、在那场蓝色的雨中并肩而立,捧起召唤师杯的模样神采飞扬。
这是否也能算作是一种永恒?
2.
“你没闪的李炫君,你小心点——”比赛的时候他在语音里脱口而出上单的名字,可旁边人的屏幕却已经在下一秒变成了黑白色。
李炫君轻轻地朝他的方向偏了一下头,带点无奈地笑了一声:“我的,这波送了。”
田野在语音里一叠声地说没事没事,朴到贤也笑着说没事下波打回来。
“被卡视野了,不然能救的,可惜。”李汭燦歪了歪头,啧了一声,操控着从泉水复活的卡牌大师朝中路走去。
——李炫君。赵礼杰却稍微走了那么一秒钟的神。李、炫、君。舌头抵在牙齿上,咧开嘴,再撅起嘴唇,舌尖轻轻点一下上颚。好简单的动作,他平日里却很少这样做,可方才下意识呼唤上单名字的场景却熟练得令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就仿佛他曾在无数个夜晚的梦中演练过成千上万次。
和WBG的这场比赛输得难看,也结束了EDG春季赛开赛以来的五连胜,赵礼杰甚至可以预想赛后不好听的评论会有多铺天盖地。
明凯难得严厉地收走所有人的手机,帮他们卸载了各大社交媒体。从场馆返回基地再到复盘结束,时间已经逼近零点,赵礼杰靠在椅背上揉着胀痛的太阳穴,队友纷纷登上韩服开始排队,他也不例外。
输掉比赛的心情总是不太愉快的,连田野也难得地陷入沉默,赵礼杰只能听到敲键盘的声音从训练室的另一头清晰地传过来。坐在他旁边的李炫君倒是看起来没什么异常,还支着下巴问他今天准备玩什么上分?
赵礼杰长叹一口气,说还是继续练练人马吧。
李炫君就笑笑,说人马好啊,这英雄比赛无敌上分也无敌。
“上分是挺无敌的。”赵礼杰也扯扯嘴角,露出个泛着点苦涩的笑容,“比赛嘛……”
他没再说下去,李炫君那边正好也排了进去,趁着上单将目光转回屏幕去点确定的时候,打野完美地掌控住了节奏,恰到好处地掐断话头,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结果差点呛到自己。
不是没有感觉到身旁上单投来的欲言又止的视线,但是这一刻赵礼杰却并不想听到来自李炫君的安慰——他总是这样朝他笑着,像是刀枪不入的温柔神明,向需要拯救的年轻人伸出手。尽管身后是枪林弹雨,他却从不回头。
可李炫君明明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赵礼杰很认真地想。会笑会闹会嘴人,却也会痛会哭会受伤。
就算这样他也清楚,他们其实是不一样的。李炫君出道伊始就是人们眼中的天才上单,是老蛇队Carry队伍的核心,他也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无数次被当做神明,被人仰望。
可他自己呢?赵礼杰想过很多次,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粉丝或是观众们眼中的神,打职业这些年来有过无数状态起伏的瞬间,虽然有带队让二追三的成绩,却也有过暴露在聚光灯下的脆弱。
或许是因为EDG真的拥有过很多任打野,而不论有多少人来人往,有一个名字却始终镌刻在这个队伍的过往里——EDG.Clearlove。
明凯和EDG之间有着太深太重的羁绊,赵礼杰总是会想,或许正因为此,才没有人能越过他去,成为粉丝眼中EDG的神。
这一刻他终于再一次想到他和李炫君之间的距离。即便他就坐在上单的身边,只需要稍往右一偏头,就可以看到李炫君被屏幕照亮的侧脸,认真又专注,那对玻璃似的漆黑眼珠里像燃烧着熊熊火焰,一如他在每一场召唤师峡谷里展开竞技时那般渴望着胜利。
没有谁不想赢。赵礼杰想。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同样渴求胜利的心贴得很近——或许最近的一刻是在S11的总决赛,那时他们在选手通道里等待上场,他怀抱着外设,遥遥望着舞台中央的召唤师奖杯,心情却是几周以来最平静的一次。
“紧张不赵礼杰?”李炫君从身后拍他肩膀,镜片后的眉眼很生动。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直到现在赵礼杰都能够完整地复述当时的情景。
他朝李炫君摇了摇头,也笑起来:“我们来到这里,最终站在这个舞台上,就是为了一起把那个奖杯带回去。”
他说这句话的声音不小,站在最前面的田野闻声回过头来,自塔拉哈西那场蓝色的雨落下已经过去六年,如今坚定地将EDG扛在肩头的队长温柔地笑着:“有点狂啊赵礼gai。不过……很有气势,你说得没错,这个冠军,就由我们收下了。”
EDG的目标一直以来都是冠军。
从2014年建队至今,每一个属于EDG的选手都不曾忘记这句话。
思绪被排进的一把rank打断,赵礼杰斟酌一番自家阵容之后锁下了破败王,却在选择皮肤的时候罕见地犹豫了几秒钟——游戏界面上那个印着他签名的白发君王冷冷地注视着他,好像在质问他:如今你选择我的时候,是否还有那时赛场上的决胜意志?
——当然。赵礼杰想。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3.
时钟的指针不知不觉地跨过三点,赵礼杰向后仰了仰,盯着排队时间逐秒跳动。距离他点下开始排队已经过去了六分钟,坐他旁边的李汭燦不久前刚结束一局rank,此时属于中单的电竞椅空着,椅背上还搭着一件队服外套——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旁边的位置,在心里猜测对方应该是回宿舍睡觉去了。
屏幕上突然弹出了确定窗口,他随手移动鼠标点了一下,另一边的朴到贤恰好也进了,朝他这边投来视线:“诶,我也进了,不会在对面吧?”
“在对面我直接二级抓下怎么说到贤。”赵礼杰就笑。
“快进到二打三到贤Triple Kill。”田野拿着酸奶折返回来,路过赵礼杰身后,搭着他的椅背开始ob,顺便毫不留情地嘴他,“——坏了在一边,辛苦你了到贤。”
“哎你怎么不信任我啊?”赵礼杰扭头朝他摆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偏心嗷田哥。”
“你哪位?”田野居高临下地看他,眼睛里终于像雨后聚起一汪水般含了几分促狭的笑意,“是德莱文绝活哥吗?”
“是S11冠军打野——”旁边李炫君回城补状态,相当积极地加入他们的对话,“有皮肤的,放尊重点嗷。”
“那我难道没皮肤吗?干嘛,你也偏心是吧李炫君。”田野说,然后被李炫君抓住这个“也”字一通调笑,说看来你刚刚是真的偏心到贤哈。
田野撕开酸奶包装,自动屏蔽掉李炫君的声音,摆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架势,转身往自己的座位走,赵礼杰得以脱离被队长嘴的苦海,朝李炫君投去一个“得救了”的眼神。
李炫君感觉到他的视线,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扭头冲他呲牙一笑。
排到朴到贤的这把rank很顺利地赢了下来,赵礼杰盯着伤害面板卡莎突出的长条发了会儿呆,决定今天就到这里。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田野还在排队,闻声看过来:“这就下班啦赵礼gai?”
“今天的分就上到这里。”赵礼杰随口胡说八道,“吃了到贤一把分,已经很满足了。”
那头的韩国ad也退了游戏,坐在椅子上惯例活动几下手腕,笑着说怎么吃兄弟分呢,明天能不能还回来?
从训练室回宿舍还有一段路,赵礼杰边走边思考人生,总觉得输完比赛又打了一晚上rank导致自己头晕脑胀,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但一时间却想不到是什么。
他慢吞吞地晃进客厅,在走廊上碰见了出来拿外卖的黄祥。剃着寸头的上单捏着手机正往外走,远远地就冲他招手,问烧烤要不要来点。
赵礼杰倒是不饿,只是恍然大悟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卧槽,我手机落训练室了。”
黄祥很无语地看他一眼:“那你快去拿呗,应该还有人在——不会有人连手机都能忘吧?”
打野便扭头往外跑,没跑出几步路就迎面碰上裹着羽绒服的田野和朴到贤。
“这么晚你要去哪啊?”田野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衣袖。
“我手机忘拿了回去拿一下。”赵礼杰说,“枪哥还在训练室吧?”
“李炫君应该也最后一把了,我走的时候他在打大龙。”田野摆摆手示意他快去快回,“你叫他打完快回来睡觉,免得明天我俩又迟到。”
赵礼杰一路狂奔,推开训练室门的时候还在大喘气。训练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李炫君一个人,他看见上单垂着眼,面无表情盯着手机屏幕。瘦高的打野定在原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李炫君闻声抬起头来,眼睛里还残留着一星半点的冷淡,瞧见他时又很快融化了。瘦削的上单按灭手机屏幕,站起来问他:“回来拿手机?”
赵礼杰点点头,又犹豫着摇摇头,说我刚刚不小心看见了,明凯不是把我们手机上的微博虎扑什么的都卸载了吗,你怎么又下回来了?
“随便看看。”李炫君就冲他露出一个无辜的笑来,“别跟明凯说哈,我可不想被他骂。”
打野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你还是别看了,我觉得虎扑的人讲话不太好听。
李炫君伸了个懒腰,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你这个不太好听是不是讲得太保守了。
他边讲话边俯身要去关电脑,亮着的屏幕上英雄联盟客户端停留在生涯界面,赵礼杰从上单身后绕过去拿手机,不可避免地瞧见了一串相当漂亮的格温战绩。
赵礼杰突然地想,其实一直以来,不论面对谁,李炫君都从不服输。
训练室的空调开得很高,又因为前一晚有比赛,李炫君只穿着一件队服短袖,背后印着他的ID,俯下身去时上单脑后的黑发自然地垂落,露出骨节嶙峋的后颈。
他很瘦,薄薄一层皮肉下是仿佛永远不会屈服的脊梁,八年来那样的坚韧不拔一直停留在这具瘦削的躯壳里,从未改变过。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4.
年前的最后一场比赛是打OMG,在那之前的训练赛里,EDG又一次进行了上单的轮换。大名单在比赛前一天晚上的十一点公布,李炫君一把rank还没打完,就收到了曾湛然发来的微信消息。
耳机里队友正在朝大龙坑狂pin信号,他操纵着青钢影往河道走,旁边手机屏幕亮起来,背后是正在打训练赛的队友们熟悉的交流声,赵礼杰的嗓音在里面显得格外突出。
李炫君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忽了一瞬间。他漫长的职业生涯里,遇到过许多打野,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有胖的也有瘦的。赵礼杰是其中最特别的吗?他不知道。
或许一起拿到过S冠这件事,就已经在他心里为赵礼杰划出了不一样的界线。
年轻的打野在前一年的采访中得意洋洋地提到过,说他和李炫君之间是“超越时间的感情”。
“别太爱了我说。”彼时在休息室里刷到采访的田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差不多得了。”
上单就笑,说哎呀爸比也爱你啦别吃醋哦田哥。他话音未落果不其然地收到田野的一句快滚,赵礼杰在旁边笑得差点从沙发上滚下去,然后因为动静太大挨了队长一拳。
伴随着对面的基地爆炸的音效,李炫君拿起手机,低头点开微信,看见曾湛然连着发了好几条消息过来。
“我以为那次不上是因为你感冒呢,刚一看明天又不上。”曾湛然说,“怎么开始恶心人。”
“之前是感冒。”李炫君斟酌了一下,打字回他,“最近训练效果一般,等年后再打,别急。”
曾湛然说ok,过几天去唱歌,放假直接出发。
他们认识太多年了,李炫君想,过去那些泛黄的年头,几乎已经是他三分之一的人生。从打职业开始就相识的老蛇队,对他来说就像是家人,是最真诚、最亲密的兄弟。
他们见过彼此最狼狈的模样,却也互相扶持着走过漫长的年岁。
“我跟教练商量的上小祥,没事。”他说。
最后曾湛然还是把他叫出来约饭唱歌一条龙。这回杨藩黎光维都在,美其名曰为了凑一桌麻将。
“送财童子又来了是吧。”李炫君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随手摸牌,“明年你能少发点恶心人的视频不?我真受不了了。”
“很难不支持。”杨藩推了推眼镜,“什么你在看书,叔也在看你,真的差不多得了。”
黎光维不说话,但是自摸和了牌。
“为什么我一个四川人麻将打不过越南人啊——”杨藩很是破防,“这不合适吧?”
“这把我是庄我才比较惨吧,你狗叫什么啊?”曾湛然也很破防。
“为什么国粹玩不过越南人?自己反省一下。”李炫君前面赢的不少,此时心态平和地打出一张三条,笑眯眯地说。
“越南人太鬼了。”杨藩摇摇头,也跟一张三条,“坏得很。”
“尬黑嗷,不要为自己的菜找借口。”黎光维说。
“装起来了肥哥。”李炫君说,“如果比赛能少抓我两次就更好了。”
黎光维说那不行,我这是承认你的实力才来抓你,一般人我不抓的。
“真恶心啊。”曾湛然说。
“越南人恶心人确实有一手的。”杨藩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流程结束从KTV出来已经很晚,几个人在路边各自打车,黎光维和曾湛然叫的车先到,两个打野先行撤退,最后就剩下李炫君和杨藩站在马路牙子上,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等车。
街边路灯昏黄的光拢在昔日Snake的天才ad身上,像是旧日的余晖。李炫君从他身上移开视线,低头去盯自己的脚尖,想到十八岁前夜那场漫长的比赛,聚光灯下ad黯淡又痛苦的眼睛。
“枪宝,受了委屈千万别憋在心里。”杨藩突然说,“你知道的,我们老蛇队一直都是你坚实的后盾。”
李炫君转过头看他,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煽情了,我有点不习惯。”
杨藩提了提脸上的口罩,难得露出认真的神情,说我不想看到兄弟受委屈。
“放心。”李炫君说,“我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吗?要是真委屈了不得让你这大主播帮兄弟出头啊——”
他眼睛亮亮的,握着手机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屏幕上敲着节拍,漆黑的发顶被路灯的光晕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杨藩轻轻叹一口气,想李炫君总是这样,敏锐又固执,像只小动物,拥有天真赤诚的眼神。那场独一无二的残酷成人礼让他飞快地变得成熟,后来和老队友的分离和被按在替补席上的经历也无数次打磨他,但他仍然保留着属于少年的纯粹,也从未放弃过对冠军的执着。
有许多人说没有什么会一成不变,可是也总有人数年如一日地怀揣着从未改变的梦想,始终坚定地朝前走去。
5.
“你是不一样的。”李炫君说,“怎么就那么没自信呢赵礼杰,不太像你啊。”
时间回推到两天之前,金星宇从训练室外面进来,向众人宣布:“我刚接到通知,说冠军戒指授予仪式的时间确定了,就在这周六。”
“这周六我们有比赛吧?”彼时田野正低头看手机,此刻维持着玩手机的姿势抬起头,“是打滔搏好像。”
“周三先打V5。”另一头的李炫君说,“很隆重的欢迎仪式哈。”
可现实总是不太愿意按照人们的预期走下去。和V5的比赛EDG输得相当干脆,对于新科冠军来说,这样的失利确实会有些令人失望,更何况他们打得看上去多少有些毫无还手之力的意味。
基地爆炸的光效旋转着映在镜片上,V5的队员们在舞台另一侧庆祝胜利的笑声遥遥传过来,赵礼杰垂着眼站起身,等待彼端的胜利者前来和他们碰拳。
或许是打野看起来实在太过低气压,晚上的训练之后没多久,李炫君就趿拉着拖鞋敲响了他的房门,美其名曰看你可怜兮兮的样子,就觉得爸比得来探望一下。
上单走进来的架势实在是太不客气,赵礼杰给他开完门,又游魂似的走回床边坐下,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打野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那个他纠结已久的问题。
话音尘埃落定几秒钟,赵礼杰才延迟感觉到某种莫名的尴尬,慢半拍地露出一副“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的表情。
李炫君被他逗笑,伸手揉乱了打野的头发,五指虚握作出个拿麦克风的动作凑到他嘴边:“你好S11冠军打野Jiejie选手,请问你怎么就觉得我对你和对别人是一样的呢?”
“可能——哎我也不知道。”赵礼杰眼神闪烁一下,难得不好意思地别开脸,“呃,因为以前肥哥……你们配合的太好了?”
他想,李炫君走过很长很长的路,见过很多很多的人,自己不是和他并肩最久的那一个,好像也不是同他最合拍的那一个——前一年春天到夏天前半段EDG的上中野体系,最为人诟病的就是过于粗糙的抓上。
“这种时候怎么不谈超越时间的感情了?”李炫君说,他又朝打野靠近了一步,居高临下地按住他肩膀,神色在灯光下有些喜怒不辨的模糊。
赵礼杰看他因为背光而显得格外锋利的眉眼,突然地想到,虽然上中野的版本他们花了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磨合,但磕磕绊绊一路走来,也在最后的终局里打出了圆满的Ending。
打野眨了眨眼,敏锐地抓住了gank时机,抬手握住李炫君小臂将他拉向自己。上单猝不及防被拽得失去重心,搭在他肩上的手指下意识收紧,两个人交叠着倒在床上,眼镜框碰在一起,撞出清脆的“咔嗒”声。
“干嘛啊你。”李炫君撑着打野的肩膀轻巧地翻了个身滚到床上,下一秒手就被扣住,指缝里挤进来属于另一个人的手指,和他相贴的掌心滚烫,似乎还带着点薄汗。
“我仔细想了想。”赵礼杰偏过头来看他,声音很轻,“好像我们俩作为有带签名冠军皮肤的上野组合,配合确实是更好一点。”
26号下午他们早早到了虹桥场馆,李炫君先结束化妆流程,抱臂站在一边围观赵礼杰被折磨。打野闭着眼睛被化妆刷在脸上一通扫,听见李炫君绷不住的笑声,很是无语:“你怎么比我早搞完啊?”
“说明对你比较细心。”李炫君说,“给你多操作一下,看起来更帅还不好?”
化完妆工作人员拿了戒指过来让他们试戴,田野拆开包装,说这看起来好大怎么戴啊,工作人员说不是量过吗,田野说我忘了量的哪个手指了。
他套进手指上的时候倒是顺利,等到要取下来的时候就出现了问题。
“取不下来了。”田野尝试着自己拔了两下,被卡得痛不欲生原地鬼叫,又转头去找金星宇,“怎么办,救——”
“少一根指头不影响打职业。”赵礼杰笑嘻嘻地说。
在真正上台之前,大屏幕上先播放了一个拳头官方制作的视频。五个人在墨绿色的幕布后面候场,赵礼杰伸着脖子朝外看,瞧见舞台上一片铺天盖地的蓝白,中间摆着五个装着冠军戒指的盒子和银光闪闪的召唤师杯,背景音是官方主持人的Congratulations和世界赛高光片段里解说激昂的声音。
他们依次被叫到名字,握过手戴上戒指,又拍过几轮照片,才又下台准备接下来的比赛。
回到休息室里时,候场前被丢在桌面上的手机自动播放到新的视频,走在他前面的上单俯下身,声音轻快地说哎这不是之前找我去录的专访吗。
赵礼杰从他手里接过手机,两个人肩并着肩在沙发上坐下。李炫君饶有兴趣地支着下巴,侧脸被手机屏幕的光照亮,听见专访里主持人再一次提到那时总决赛决胜局他的凯南。
其实从赢下那个bo5开始就已经有无数人问过他,当时的想法是什么样的、视野的布置是什么样的、队伍的决策又是什么样的。
主持人还在等待他的回答,李炫君却难得地在采访席上走了神。那一局游戏里,在对面F6的位置闪现万雷天牢引秒掉ShowMaker辛德拉的操作,几乎在那一刻奠定了他们的胜势。
后来他也看过比赛回放,米勒在解说台上的声嘶力竭和背景音里观众席一瞬间涌起的巨大声浪,都成了雷克雅未克那场倾盆大雨的绝佳点缀。
如果可以。李炫君说。我会告诉你,因为电竞之神在那一刻眷顾了我。
视频到此结束,手机屏幕暗下去,赵礼杰捧着手机,扭头看向上一秒还在采访里神色平静地装逼的人。此时此刻就坐在他身侧的上单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是他很熟悉的、能够全心全意交付信任的模样。
如枝蔓一般横生的黑色肌肉贴仍旧盘桓在李炫君的手臂上,赵礼杰同他对视,瞧见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指间,银蓝色的方形戒指在休息室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如果真的有电竞之神,在如此漫长的人生里,他一定还会眷顾你无数次。”
他珍而重之地握住李炫君的手,俯身虔诚地将嘴唇印在冰凉的冠军戒指上。
 

收容月亮

0.
“月亮是时间的镜子。”
1.
“他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
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
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
2.
其实赵礼杰也会有压力很大的时候。从某个时间点开始,一起拿到过S冠的老队友们陆陆续续地宣布退役,他又从田野那里接过了队长的担子,好像上一秒还是能够依赖年长者的后辈,下一秒就变成了要被年轻人依靠的前辈。
当然了,这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已经不是十八岁的时候那个初出茅庐的三板斧打野了,如今的EDG.Jiejie有大大小小的各种冠军在手,又正是当打之年,状态火热,每天主要操心的点只在于队里小孩的心态和磨合。
只是他偶尔会想起,以前即便是感觉天都塌下来的时候,还有几个哥哥们在他身边,揽着他的肩膀握着他的手,告诉他,自信一点,没事的。
“自信一点,没事的——”
彼时赏脸莅临EDG俱乐部的冠军上单退役版站在他身后,拖着长音,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这七个字。
“干嘛啊——”赵礼杰正在等rank排队,闻言转了180°回身面朝他,仰头忍不住笑,“你开始了是吧?”
“那我也可以握着你的手再讲一遍。”李炫君眨巴着眼睛故作无辜,“毕竟我是你最可靠的父亲,当一下哥虽然有点乱辈分,但也可以。”
赵礼杰窝在电竞椅里跟他对视,从李炫君眼中看出几分促狭来,于是打野难得脸皮厚一回,点点头说好啊你讲吧,就轻轻巧巧把手伸给他。
李炫君抓着他的手一挑眉,说哎哟不错哟,几日不见脸皮见长。
此时正好是饭点,训练室里只有赵礼杰一个人,其他人应该是都出去吃饭了,李炫君就把旁边属于小中单的空椅子扒拉过来,自己坐下。打野顺势灵性游走,靠过来倚在他肩头,被抓着的右手摸索着嵌进指缝里,和他十指相扣。
李炫君退役之后只偶尔直播,随便打打排位娱乐两把,不再有在役时那么大的rank量,于是曾经藤蔓般覆盖过小臂和手指的肌肉贴终于也离他而去,不再纠缠。
可如今他牵着的这只手上,反倒是贴上了熟悉的一抹黑色,从凸起的桡骨旁边绕过去,一直贴到修长的指尖。
“痛不痛?”李炫君动了动手指,摸到肌肉贴粗糙的触感,扭头问赵礼杰。
“也还好其实,都打了这么多年了,训练量大的时候就难免有点酸痛,老毛病了。”赵礼杰的语气相当云淡风轻,“怎么,心疼啦?”
“是啊是啊,心都碎了。”李炫君就笑嘻嘻地顺着他的话讲,“也对,现在是赵哥了哈我们赵宝。”
还是打野顶不住害羞,率先投降,毛绒绒的脑袋在他肩窝里蹭了两下:“错了哥,你永远是我的哥好吧。”
李炫君捏捏他的手指,十分满意:“这还差不多。”
3.
李炫君是广东人,退役之后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家里蹲,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还时不时在朋友圈发早茶海鲜九宫格。
田野评论他:“这不寄点来隔壁美丽的彩云之南给我尝尝?”
李炫君回复说你家隔壁中间隔着一个广西壮族自治区?田野说自古两广是一家,广东广西也没差。李炫君说那你打个飞的来江门,还不用我出快递费。田野回了个问号,说机票不要钱的吗。李炫君就握着手机轻飘飘敲出两个字:嘿嘿。
他俩的朋友圈版聊占了大半个屏幕,在役人士赵礼杰好不容易有时间看一眼手机,一刷朋友圈就看到这等老年快乐生活,内心羡慕难以言表。
他给李炫君这条朋友圈点了个赞,转头群里田野立马艾特他:“@太子怎么样赵礼杰,羡慕不?”
“不是,为什么明凯都退役八百年了,你群名片还叫太子啊?”田野发了条语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声音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无语。
赵礼杰低头打字叫屈:“又不是我改的。”
“管理员出来挨打。”田野说。
另一位在役人士朴到贤难得讲话,说微信群好像不能设管理员吧?
“可以设,但管理员也要遵从群主旨意,是吧@猪猪头子你怎么看?”
李炫君给韩国人解释微信功能,又艾特一手潜水的群主,最后再发个悲伤蛙表情包,属实称得上一句一箭三雕。
“那如果要培养小打野叫什么?”被艾特出来的明凯相当没有群主架子,很有科研精神地提出问题,“皇太孙吗?”
另一位韩国人李汭燦大概是一直在窥屏,因为这句“皇太孙”,特意冒出来发了三个句号。
田野笑得不行,颤抖着手发了一连串的哈,说你有病吧明凯,脑子不好趁早治,别传染给我干儿子。
明凯发了个杰瑞无语,让他赶紧滚。
“话说什么时候带你儿子出来玩,让他认认干爹。”田野说。
“辈分乱了属于是。”李炫君故作深沉地感叹,换来田野一个翻白眼的emoji外加一个滚字。
赵礼杰翻完群聊的聊天记录,私聊李炫君:“我也想吃海鲜。”
“那你就想想吧。”李炫君逗他,“科学研究表明,多做白日梦有利于身心健康。”
“你好狠的心。”赵礼杰发了个流泪猫猫头,“我那么爱你,你就这样对我吗,伤心了好哥哥。”
“叫你来江门,你又不来,又要在这里狗叫。”李炫君说,“这就是EDG现在的哥吗?好话赖话都给你说完了属于是。”
“想来的,主要是这次赛程拖的比较长,队伍成绩好没办法啊。”打野发来一个七秒语音条,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得意。
“炫耀是吧?”李炫君说,“你这话说出去,多少没进季后赛的人想来灵石路打死你。”
“那没办法,只有一个字能解释,那就是——强。”赵礼杰说。
4.
赵礼杰是湖北人。说起来LPL有好几个湖北人,就连EDG自己队里也有不止一个——哦对了,还有一个被教出一口武汉口音普通话的韩国人。
明凯结婚的时候是休赛期,襄阳离武汉又不远,彼时刚放假的赵礼杰就被父皇一个电话抓来当苦力。
LPL001号选手这是顺利结束爱情长跑,所以老朋友老队友们,不管在役的还是退役的,一个不落都来了。彼时还没退役的田野搭着跑路人李炫君的肩膀,相当阴阳怪气地问他,怎么样,异地恋爽不爽?
李炫君嘿嘿一笑,说比异国恋好点,然后顺利收获田野的一个白眼。不远处的赵礼杰顶着田野刀子一样的眼神走过来,说田哥好久不见,您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要不先这边请歇一歇吧?
“哦——俱乐部刚放假不到一个星期就跟我好久不见了是吧?”田野拖着长音假装惊讶,然后冷笑一声,“我真想给你一巴掌啊赵礼杰。”
如果视线能变成实质,他大概已经被田野扎穿了,赵礼杰想。他和李炫君并排站着,目送被赵志铭叫走的田野的背影远去。
EDG队霸临走之前撂下狠话,说赵礼杰你等着回去加训吧。真正的罪魁祸首李炫君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说田哥慢走啊田哥,欢迎下次光临。
田野一走,他口中的异地恋双方顺势摆烂,两个人偷偷溜到了无人的酒店露台上。赵礼杰表面镇定,实际上真和李炫君对上眼的时候还是败下阵来,说你别笑,你笑得我心慌。
“心乱了啊世一野,怎么回事,心态不稳是吧。”李炫君说,“对了,你怎么不和我说好久不见?”
“不是昨天才见过吗?”赵礼杰反问,耳尖微微泛起点红,显然是回忆起了点什么破碎片段。
“那你昨天也没说啊。”李炫君得理不饶人,“好啊,罪加一等属于是。”
“见不到面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所以不算好久不见。”赵礼杰跟背书一样讲土味情话,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眼神四处乱飘。
“哪学的,有点恶心啊。”李炫君抬头看他,嘴上很嫌弃,一双眼却笑得弯起来。
“肯定是自己想的啊。”赵礼杰趴在露台栏杆上,扭头和他对视,一本正经道,“主播老高素质人类了,但是这主要是因为发自真心。”
李炫君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假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笑眯眯地冲他勾勾手指,说那你凑过来点,我也跟你讲点发自真心的。
赵礼杰依言靠过来,被上单按住肩膀拉近距离直接没收眼镜。同样摘了眼镜的年长者和他鼻尖抵着鼻尖,专注凝视他的一对眼仁儿漆黑又宁静,用气声叫他名字的音调也是带着笑的。
他说我教你一件事赵礼杰,接吻的时候要把眼睛闭上。
5.
赵礼杰因为家离得近,所以刚放假就被提前抓来帮忙,等到人真到面前了,又被新郎官嫌弃笨手笨脚,打发他去一边玩。
明凯一派意气风发的样子——人生四大喜事适逢其一,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眼见着就要迈入婚姻殿堂,享受被法律约束的亲密关系,新郎本人的兴奋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以后就是已婚男人了。”赵礼杰说,“真是不容易啊明凯。”
“羡慕?”明凯不吃他这套,在请柬上潇洒签名的手甚至都不带抖一下的,“羡慕就多跑两趟江门。”
“能不能不要一上来就这么狠?”赵礼杰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可以说的吗?”
新郎官眼皮都没抬地开始赶人:“少废话,该干啥干啥去,你没事做可以去机场接人。”
赵礼杰“啊”了一声,心说谁那么大牌还要接,嘴上倒是很正经地问:“接谁啊?航班号发一下呗。”
明凯落下最后一笔,合上笔盖,终于舍得分给年轻人一个眼神。他如今虽然已经不再上台BP,但教练余威仍在,即便是在休赛期,眼风扫过来还是让赵礼杰下意识立正站好。
打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明凯倒是先被他逗笑了:“这么紧张?又不是你结婚,你紧张锤子。”
赵礼杰挠了挠头,说我这不是最大程度地体现出了对你的尊敬吗?明凯呵呵一声,拿过手机随意地敲了几下,说航班号我微信发你了,你现在出发应该刚好来得及。
“哎,不是,接谁啊?怎么使唤我帮你接个人还神神秘秘的——”赵礼杰一头雾水地被明凯推着出了房间,然后房门无情地在他身后合上了。
赵礼杰:?
“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打团被对面绕后的波比一个R锤飞。”他低头给李炫君发微信,“明凯叫我帮他接人,又不告诉我接谁,这什么意思啊?”
发送成功之后他等了五分钟,下午一点五十五,李炫君没回消息。
赵礼杰往上翻了翻,他们上一段聊天记录是前一天晚上李炫君给他发消息,说嘿嘿明天去KTV爽唱,你快打个飞的来江门加入我们。他发了个从对方那里偷的悲伤蛙,说很想来,但是被明凯抓壮丁了。
李炫君回了个同款悲伤蛙,说那真是太可惜了,下次来带你一起爽唱。
“不是吧,不会这个点就开始KTV了吧。”赵礼杰一边点开打车app,一边在心里暗自嘀咕,“什么健康老年生活啊。”
五十分钟之后他从出租车上下来,踏进天河国际机场,然后收到了李炫君的回复,冠军上单退役版大发慈悲地回了个“^^”,附带一句sb。
赵礼杰发了个小蜜蜂哭哭,握着手机低头打字:“枪总怎么唱歌的时候还骂人。”
“你是不是真的sb啊赵礼杰。”
熟悉的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响起,赵礼杰猛地抬起头,看见李炫君穿着长羽绒服,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头上还戴着一顶渔夫帽,双手插兜站在印着EDG标志的黑色行李箱旁边,口罩遮住大半张脸,正笑眯眯地盯着他。
“爸比这不就来了?”
6.
李炫君说赵礼杰抬头看到他的时候表情傻得离谱,但赵礼杰本人拒绝承认这件事。
“是被惊喜到了。”赵礼杰努力为自己辩解。
李炫君笑得直不起腰:“啊对对对,没哭已经很不错了。”
赵礼杰沉默寡言,赵礼杰欲言又止,赵礼杰放弃挣扎,并决定转移话题。
“你居然没被认出来?”他问李炫君,“这箱子也太明显了吧,居然还是带ID款的。”
“我挡住了啊。”李炫君答得理直气壮,“我已经是没有粉丝的过气主播了——况且裹成这样被认出来才奇怪吧?”
赵礼杰缓缓扭头,再度仔细打量身边懒洋洋地眺望远方的男人。彼时他俩正肩并肩站着,在国内到达的出口等车,李炫君一只手揣在兜里,露在外面的只有拽着行李箱的左手,指尖无意识地在拉杆上敲敲打打。
在武汉冬日的冷风中他的手冻得泛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就格外晃眼。赵礼杰推了推眼镜,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确定没人注意他们,这才大胆地伸手覆上了李炫君的手背,五指收紧握住了上单冰凉的手。
“还挺想你的。”赵礼杰说。
帽檐底下李炫君投过来的眼神相当狡黠:“怎么,想我想得人都傻了?”
“确实没想到你直接过来了。”赵礼杰给他捂了会儿手,虽然毫无成效,连带着他自己的体温也被寒风夺走不少,不过很快被发现这个问题的李炫君揣进了他羽绒服的口袋,“昨天不是说今天要去KTV吗?”
李炫君咧嘴一笑——虽然隔着口罩,赵礼杰还是能辨认出他脸上生动的表情:“明凯说你看着好可怜,爸比要是不推了局来看望你,怕你直接自闭了。”
“好感动。”赵礼杰说,“这就是超越时间的感情——吗?”
“你说是那就是。”李炫君说。
两个人回酒店放了行李,赵礼杰坐在床上给明凯发消息,说启禀父皇人已接到,还有无其他指示。
明凯很快回了五个字:约你的会去。
赵礼杰的手指在他收藏里的绿色青蛙问号表情包上停了三秒,最终还是普普通通打了个?发出去。
“去干嘛?”他扭头问蹲在打开的行李箱旁边翻翻拣拣的李炫君,“要不弥补一下你没唱成K的遗憾?”
“累了,不想去了。”李炫君从箱子里抽出手机数据线,捧着手机往床上一倒,“歇逼,点个外卖先。”
赵礼杰往他那边挪了挪,李炫君把线递给他,指挥打野去床头柜把充电头插上。时隔几年还是被拿捏得死死的打野老老实实照办,然后被李炫君撸猫一般揉了两下后颈。
“好熟练的按摩手法。”赵礼杰懒洋洋地往后靠,倚在床头的李炫君伸长手臂,勾着他的脖子顺势往自己的方向拉近了距离。
瘦高的打野灵活地撑着床翻了个身,贴过来讨吻,李炫君跟他对视一眼,低头在他嘴角敷衍地亲了一下,还是没忍住笑了。
7.
“笑什么啊。”赵礼杰咕哝一句,两个人的镜框碰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我想到了高兴的事情。”李炫君说,“比如什么‘好想回家’、‘国外的东西好难吃’之类的。”
“你好烦啊——”赵礼杰嘴上抱怨着,自己也笑了,“是真的难吃嘛,不是给你拍了照?”
这一届S赛在欧洲举办,两个人顶着时差分享各自的日常,为此李炫君特地调了个老年作息,早早起床跟七个小时之外打完训练赛的赵礼杰视频。后者早就没有了当初第一次出国的不适应,变得相当游刃有余起来。如今他是EDG的队长,已经成了需要照顾小队员的那个人。
彼时明凯穿着粉色T恤,外面套一件羽绒服,搭着他的肩膀很是感慨:“真怀念你S11的时候赖在床上装死说好想回家的样子啊。”
赵礼杰敢怒不敢言,转头跟手机屏幕那头优哉游哉出门吃早饭的李炫君忏悔,当初为什么想不开要在申明浚的镜头底下摆烂。
“那多好,你的英姿永远刻在冰岛Elog里。”李炫君听得乐不可支,“而且那段的旁白还是我们田哥,纪念意义拉满属于是。”
“往事不要再提。”赵礼杰一本正经地说,“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已经超进化了,虽然国外的饭还是很难吃,但吃习惯了就还好。”
李炫君就眯着眼笑,说哎哟不愧是我们冠军打野,当了队长确实不一样,田野的精神都给你懂完了。
“我接受过田哥的训练。”赵礼杰说,“现在采访说套话都是职业级别的。”
李炫君立马在微信群里艾特田野拱火:“@大满贯赵礼杰说他采访敷衍记者是你教的。”
赵礼杰在镜头另一边拖着长音撒娇一般抱怨他:“你干嘛啊——”
碰巧路过的小中单用一种介于“卧槽队长你没病吧”和“夭寿啦队长还会撒娇”之间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飞快地逃走了。如果现实是漫画,赵礼杰想他那时候的人物应该显示一种风中凌乱的石化特效。
李炫君听完这一段插曲差点笑岔气:“坏了,队长的威严形象保不住了。”
“本来也没有这种东西……”赵礼杰相当无力地反驳。
田野隔了一会儿才在群里回复:“你们打电话的能不能专心一点,这也能开到我啊?”
“田哥很忙。”李炫君说,“看起来没空收拾你,可惜。”
这一年赵礼杰的生日又是在国外度过,给他录生日祝福视频的时候,俱乐部也找了李炫君。
坐在镜头前的上单倒是端得住,有模有样地说了几句诸如“再拿个冠军回来吧”、“你就是最强打野”之类的正经话,然后私底下在小群里吐槽,说这也太尬了我说到一半差点笑场。
“不愧是Fashion여쟈。”田野说,“这就是男明星的专业程度吗?”
“你的偶像包袱也没差到哪里去。”李炫君光速回敬,“我们半斤八两。”
8.
赵礼杰站在台上,听讲着陌生语言的外国主持人念出他的ID,然后听见台下观众的欢呼声,恍惚间想到好多年以前他第一次登上LPL的舞台,也有那样的声浪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实际上世界赛的舞台和联赛的舞台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背后投着队标的大屏幕,从屋顶投下的射灯光柱,电脑还是一样的电脑,外设也是熟悉的外设。
他又想起第一次踏进灵石路基地大门的那一天。去训练室的路上会路过那面摆着EDG所有奖杯的墙,那是这个俱乐部建队至今的种种荣光。那时候赵礼杰看着那些大多数职业选手生涯难求其一的荣誉,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EDG这个名字的历史和分量。
后来他想,队伍辉煌的过往是漂亮的,也是沉重的。旧时代的荣光承载着太多人的期望,那是田野望过来的眼,是明凯放在他肩上的手,是微博数以万计的评论,也是台下粉丝声嘶力竭的“EDG加油”。
还好那时他们终于一步步走向最好的未来,那是无数时间线和可能性交织出的,唯一结局。
第一次夺冠的那一年伊始,也没有人想得那么远。虽然说是说“EDG的目标一直都是冠军”,但彼时的队长田野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也只是说:“突破队史就算成功。”
那时候李炫君也是七年以来第一次,ID将要印在蛇队以外的队服上。田野拉着赵礼杰去基地门口接他,赵礼杰多少有点拘束,李炫君倒是毫不见外,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又靠过来熟稔地揽田野的肩膀,说以后就是队友了田哥带我飞啊。
田野白他一眼,说你可差不多得了,别恶心人。李炫君状似无辜,说多少年的好兄弟了,我怎么会恶心你呢对不对?田野伸手打他,说赶紧滚。李炫君说我才来第一天你就让我滚,这是不是不太好。赵礼杰一言不发地走在另外一边,忍笑忍得很辛苦。
“想笑就笑吧赵礼杰。”田野说。
至于后来的“我和圣枪哥是超越时间的感情”和“Flandre在Snake从来没给我们点过外卖”,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既然李炫君不想出门,赵礼杰也乐得和他在酒店房间里窝着。两个人吃过外卖又躺回了被窝,在床上头挨着头靠在一起,用李炫君的iPad开了一把金铲铲之战。
“诶——鸟盾给男枪。”李炫君随手划了一下屏幕,给格雷福斯合了个钢铁烈阳之匣,“我跟你说,男枪现在下棋还挺强的。”
“比赛也挺猛的。”赵礼杰抓住他空着的手,眯着眼去看游戏画面,“又是你的版本了。”
李炫君歪头去看他,一双眼笑成一弯清亮的月,一如那时在雷克雅未克偌大的场馆里,蓝色的雨从天而降,飘落在他乌黑的发顶。
9.
追星仔李炫君除了在转发idol微博这件事上比较有仪式感之外,平时在穿搭上面倒是相当随便,尤其是冬天,一向是T恤运动裤外面套件羽绒服,脚踩一双拖鞋,潇洒得像广场下象棋的大爷。不过职业选手大部分在这方面半斤八两,赵礼杰更是有直播穿反衣服的cut经典永流传。所以从李炫君箱子里翻出两件分别印着汤姆和杰瑞的情侣款卫衣的时候,赵礼杰大为震撼:“这什么东西?”
在浴室洗漱的李炫君叼着牙刷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语气相当漫不经心:“哦那个,曾湛然送的,说我一件你一件。”
赵礼杰蹲在行李箱旁边给曾湛然发微信:“?”
5G冲浪小子曾湛然回得倒快:“怎么了杰少?卫衣喜欢不?”
赵礼杰发了个悲伤蛙的表情包,说男明星这块还得是你。曾湛然回了个问号,说我哪配啊,爱情保安罢了。
“道理我都懂。”赵礼杰回了条语音,“但为什么是猫和老鼠?”
李炫君正好洗漱完出来,头发丝还有点湿,手里拿着须后水往脸上拍:“我说实话,经典情侣款还得是√××√√,别的都差点意思。”
赵礼杰就笑,说确实,那毕竟含金量不一样。
虽然这么说了,但最后两个人还是在羽绒服里穿了同款猫和老鼠卫衣,一人捧着一杯热奶茶,并肩站在酒店附近的湖边吹风,一点点推广大使李炫君照例是三分甜茉莉绿茶加红豆。
第一片雪花落下来的时候,李炫君饶有兴致地伸手去接,说这是今年武汉第一次下雪吧?
赵礼杰也抬头望了一眼,说是的吧。
初雪啊。他想。上海这几年冬天偶尔下雪,手机天气里额外添加的江门天气倒是一如既往地好——广东嘛,一个冬天也能穿短袖的地方。
“我在广东都见不到雪。”李炫君笑眯眯地吸了一大口奶茶,脸颊微微鼓起,就像他在EDG的时候,桌上的那只仓鼠小摆件。
他们又站了一小会儿,等到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才开始慢悠悠往回走。
“等回去头发肯定湿透了。”赵礼杰说。
李炫君扭头和他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也不知道是谁先抓住了谁的手,两个人十指相扣着,在雪夜里的街道上肆意地奔跑起来。
“我眼镜上全是雪——”赵礼杰喊,然后换来李炫君回头一个喜闻乐见的笑容。
他突然地想,月亮悬于漫长的时间里,在每一片明镜般的湖水中,也在这个冲着他笑的人眼底。
“皎洁的月光,请洁净我,洗净年月泼的墨,熄灭我吞下的烟火。”
 

夏日三部曲

我们的夏天

1.
这是骆文俊在苏宁领工资的第三个夏天。
十六岁那年,他加入了苏宁电子竞技俱乐部的青训队SNS,正式成为一名职业选手。也就是在那时,他认识了陈泽彬。少年陈泽彬戴着一副普普通通的黑框眼镜,脸上带点婴儿肥,看起来很呆——甚至可以说有点土,完全没有几年后意气风发的样子。
顺带一提,第一次打职业的骆文俊,也并没有为自己取一个帅气的ID。经理在微信上问他准备用什么ID上场,他想了想,没花多长时间,就在对话框里不算郑重地敲下了后来陪伴了他三个赛季的ID——SNS.owo。
2019年的LDL夏季赛,是SNS.owo和SNS.bin并肩作战的第一个赛季,也是陈泽彬在LDL的最后的一个赛季。
陈泽彬大他半岁,也比他早入队半年。2019年的春季赛,SNS的成绩不算理想,踏上LDL赛场的第一个赛季,年轻的上单没能在这里打出名声。但少年的热血和天赋永远不会被埋没。陈泽彬在韩服rank里一手64%胜率的刀妹让他受到了许多ob主播的关注,那时候开始,他被网友们称为“韩服第一刀妹”。再后来是更精彩的故事,骆文俊有时会想要是站在那里的——站在陈泽彬身边的人,如果是自己该多好。没有职业选手会拒绝登上世界赛总决赛舞台的机会。可他只能旁观,鲜花、掌声和欢呼声、那座最盛大的舞台,属于十八岁的陈泽彬,当然还有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天堑的……那座奖杯。
一队的训练室里空空荡荡的,其他人都难得地出门吃饭去了,只剩骆文俊一个点外卖的人还在训练室里坐着。外卖还没送到,他靠在电竞椅上,百无聊赖地发呆,思绪难得飘回到他第一次和陈泽彬一块儿打比赛,2019年的夏季赛,他们一起拿了LDL的季军,那时候陈泽彬已经逐渐褪去了刚入行的青涩,凭借自己的操作开始被观众们注意到。那个夏天,他就像一颗最耀眼的星星,一共拿下40次单杀,还斩获了七次MVP,粉丝们都叫他——LDL单杀王。
SNS以3:1的比分击败FPB,拿下季军的时候,场馆顶上的射灯亮起来,年仅十七岁的陈泽彬坐在选手席的另外一头,骆文俊偏过头,隔着三个队友,望向那个眼里闪着光的上单。对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扭头冲他笑。
LDL没有什么观众,场馆也很朴素,和直播里看到的、属于LPL的光鲜亮丽一点也不一样。那时候骆文俊在胜利的余韵中想,陈泽彬不属于这里,他大概很快就要踏上那个所有职业选手都向往的舞台了。
和FPB的选手们握完手,骆文俊转回来,收拾好外设往后台走,陈泽彬单手抱着键盘鼠标走在他身边。
“刚刚我塔姆最后吃你那一下帅吧?”骆文俊说。
“属实舍己救人啊,不错不错,爸爸平时没白疼你。”陈泽彬笑得很贱。
“别叫别叫,我是你爹才对。”骆文俊笑着用手肘去顶他的腰,换来上单反手一个强人锁男的锁喉。
骆文俊进入职业赛场的第一个赛季,以一个季军还算圆满地画上一个句号。另一件并不出人意料的事是,两个多月之后,陈泽彬被俱乐部提上一队,ID的前缀从SNS变成了很正式的SN。只花了一年时间,他就完成了从LDL到LPL的蜕变。
2.
陈泽彬搬去一队训练室的日子,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冬天的上海,太阳金贵得就像召唤师峡谷里的先锋——一把游戏就刷那么两只。阳光从走廊敞开的窗子外面洒进来,骆文俊正好从厕所出来,迎面碰到背着包的陈泽彬。
“你要走啦。”他有点迟钝地眨了眨眼,脑袋顶上此时就已经初显端倪的呆毛不屈不挠地支楞出来一撮,看起来有种莫名其妙的呆萌可爱。
陈泽彬就笑,说对啊,今天去那边和他们一块儿训练了,你好好加油,争取明年也来一队。
“去了一队可千万别给你爹丢人。”骆文俊面无表情地说,“万一输了就不要说你是我儿子了,我不认的。
陈泽彬伸手揉了一把他的头发,挑了挑眉,露出个他惯常爱做且有点拽的表情:“好好打啊欧达不溜欧,比赛的时候多和队友沟通知道不,别老是自闭不讲话。”
“知道了知道了,快滚吧你。”骆文俊偏了下头试图躲开他的手,故意用很不耐烦的语气讲话。
高大的上单又笑了一下,朝他挥挥手,很潇洒地转身走了。骆文俊盯着他的背影发呆十秒钟,在陈泽彬拐过转角消失不见之后猛然回神,在心里暗骂一句妈的又给他装到了。
直到坐下来开了一把rank,队友又恰好锁了个暗裔剑魔,还选了陈泽彬最喜欢的霸天皮肤,游戏加载界面上陌生的韩文映入眼帘,某种迟来的不舍情绪才逐渐露出行迹,其实他和陈泽彬也才认识了三个多月,要说多深厚的感情根本是无稽之谈,可谁知道吊桥效应最要命,赛场状况瞬息万变,危险一刻你可以相信的人只有你的队友。
当然了,对于辅助而言最亲近的人本应该是ad,他和陈泽彬是舞台上坐得最远的两个人,中间隔着三个人,在召唤师峡谷里也隔着整片地图,可当阴影中的敌人浮现,陈泽彬在语音里大喊我在靠了别急的时候,骆文俊意识到自己剧烈的心跳竟然会因此变慢。
——所谓安全感。
骆文俊专注地盯着屏幕上正在移动的牛头酋长。游戏进行到八分钟,打野往大龙坑pin了个信号,又给上路pin了个正在路上。
英雄联盟新赛季的季前赛两周前刚刚更新,峡谷先锋的刷新时间从十分钟改成了八分钟,而且还增加了刷新第二条的机制,游戏节奏也因此变得快了起来。骆文俊打了快两周的新版本,也慢慢习惯了新的游戏节奏。这时候ad刚好清完一波线b回家,他也顺手pin了个信号,操纵着牛头从下路不远万里地往上路赶。
上单剑魔配合着打野抓死了对面的上路,此时骆文俊也正好赶到大龙坑河道,于是三个人顺势拿下先锋。
这时候他不合时宜地想,辅助想去到上单身边,原来要走这么远,就好像一场浪漫又盛大的奔赴。
从LDL到LPL,又要走多远呢?这两者之间虽然只有一个字母的差距,却是天壤之别。那时候LPL一共十六个队伍,每场比赛的首发只有五个人,满打满算能有资格打LPL的,加起来也不过就那么百来个人。每年打TGA的、参加青训选拔的、去各个俱乐部试训的人茫茫何其多。骆文俊偶尔深夜emo的时候会想,他能够从那么多人中脱颖而出,加入SNS有机会打LDL,已经算是百里挑一,更何况是更加万众瞩目的LPL?
可是谁没有野心?他放弃了学业选择踏上职业道路,从职业生涯开始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想过只是平平淡淡地做一个发展联赛的选手。
——有一天我也会站在那个舞台上,捧起奖杯。十五岁的骆文俊坐在电脑前,直播里正在飘落一场金色的雨,他注视着欢呼的人群,默默地想。
3.
2020年的苏宁开局遭遇滑铁卢,他们以7胜9负的战绩无缘春季赛季后赛。那时候陈泽彬其实多少有些沮丧,他在这个春天并没有找到在rank中的carry状态,起伏的状态也让他无法拒绝和余磊鑫的轮换。
陈泽彬被提上一队之后最先迎来的比赛其实是德玛西亚杯,不过他们在德杯上的发挥也并不尽如人意。那时候因为韩金的离队和黎光维的加入,后来转会去了BLG的打野魏博涵只好无奈顶上队里的ad位。
如此情况自然没什么赢面,他们在小组赛里只拿了一个胜场,毫无悬念地惨遭淘汰。打完最后一场比赛下台的时候,魏博涵走在他旁边,神情沮丧极了:“好烦啊兄弟,好想玩打野。”
陈泽彬自觉打得不好,也不会安慰人,更何况他只是个新人,干脆闭嘴不说话。旁边胡硕杰笑眯眯地过来揽住魏博涵的肩膀,带台湾腔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温柔:“没事的啦,万事开头难,我们春季赛继续加油嘛。”
后来没过多久,在这个冬天甚至还没有完全落下帷幕的时候,一队就迎来了一个新的ad——同样是从LDL升上来的,来自那个捧回夏季赛冠军队伍的选手,唐焕烽。很难否认他作为ad选手的出色表现,虽然春季赛的成绩并不理想,但是那时候苏宁的所有人都相信,经过一个赛季的磨合和调整,夏季赛的他们会走得更远。
春季赛常规赛的赛程很快就全部结束了,因为无缘季后赛,俱乐部给一队的队员们放了几天假,陈泽彬无事可做,待在训练室打rank,等排队的间隙打开微信给骆文俊发消息——二队春季赛的发挥也不怎么样,如今和他们一样没有季后赛打,所以假期应该也是一样的。
放假了0.0有点无聊。他在聊天框里敲了个颜文字。
对面很快回了一个0.0的表情,说好可惜没进季后赛,并配了一个小蜜蜂哭哭的表情包。
这把排了好几分钟也没排进去,陈泽彬就低头打字说一队二队整整齐齐一家人,挺好挺好。
骆文俊回了个突然打人.jpg,说谁跟你一家人,没比赛打好在哪你说说看?
陈泽彬发个笑哭,问他在宿舍吗,骆文俊说在的,其他人都回家了,就我一个人在,怎么你想我了?
陈泽彬没回,直接按了语音通话拨过去。
“干嘛——”骆文俊讲话的尾音一向有点拖,听起来就像在撒娇。
“要不要出去玩?反正放假,出去逛一圈再回来打rank。”陈泽彬说。
“有什么好逛的,不如点个外卖在基地看动漫。”骆文俊说,“就你这种懒到在一栋楼里还要打电话的人,还说出去玩?”
陈文彬就笑,说我在等rank排队呢。
“好啊你个陈泽彬,明明自己在偷偷努力,还假装叫我出去玩,太过分了。”骆文俊喜欢连名带姓叫他名字,他的咬字和别人不太一样,有点模模糊糊的黏腻,三个字粘在一起,撒娇一样。
“你不是两个号都千分王者了吗?”陈泽彬说,“这也能说宗师偷偷努力啊。”
骆文俊就在电话那头笑起来,阴阳怪气地讲:“哎,没办法,实力摆在那里。”
4.
年中的转会期很快到来,魏博涵和余磊鑫一块儿转会去了V5,骆文俊也因为打出两个千分王者的账号和两个赛季在LDL不错的表现,正式被提上了一队,担任胡硕杰的替补。
夏季赛的苏宁打得很好,那时候粉丝美滋滋地叫他们——少年之狮。队伍在那个夏天拿到世界赛的第三张门票,只不过当时没人看好他们,那一年备受瞩目的是TES,他们在季后赛一路势如破竹,最终3:2赢下JDG,拿下冠军,以一号种子的身份进入世界赛。
人们都说TES是新皇登基。颁奖的舞台上曾经的S8冠军ad喻文波和夏季赛FMVP卓定站在一块儿,所有人都看好这对双c,觉得他们今年能够在上海为LPL捧回第三座S赛的奖杯。
对于这种说法,陈泽彬其实挺不服气,还在私底下问过骆文俊关于怎么没人看好苏宁之类的问题。
“没人看好不是更好?”骆文俊懒洋洋地窝在电竞椅上边玩手机边等排队,声音也有气无力的,“这才是爽文男主角应该拿的剧本,逆袭打脸懂不懂啊,笨蛋陈泽彬。”
年轻的小辅助模仿着陈泽彬平时最爱做的表情,微微眯眼挑起眉毛,看起来十分欠揍,于是陈泽彬伸出手,用拳头抵在他脸颊上,把这个欠扁的表情消灭掉:“就你最懂。”
拍出征片的时候,七个人站在背景布前面,按照摄影师的要求勾肩搭背站成一排,骆文俊站在队里的两个打野中间,右手搭在陈昱铭的肩上,左手勾着黎光维的脖子,微微弓着背,偏过头去看站在另一头的高大上单。
陈泽彬仗着身高优势揽着旁边唐焕烽的肩膀,细长的眼睛眯着,歪着头冲他露出个惯常很装b的笑来,骆文俊便很突然地想起那场LDL的季军争夺战,赢下比赛之后,同样也是坐在另一头的上单摘下耳机,笑得肆意又张扬。
那时候他很没来由地相信,陈泽彬一定会成为LPL最耀眼最顶尖的上单。
世界赛的征途结束得很快又很慢。苏宁以小组第一出线,先斩JDG,再破TES,队史第一次摸到了S赛总决赛的地板。作为替补,骆文俊和陈昱铭全程随队,坐在休息室里,看十八岁的陈泽彬在赛场上大杀四方。
少年初登广阔的世界赛舞台,就已经展露出独属于他的锋芒,如此耀眼,如此动人心魄。
骆文俊看着舞台上笑着的五个人,忍不住想,如果站在陈泽彬身边的人是自己,又会拿到什么样的成绩呢?有很多时候骆文俊都会羡慕SwordArT选手,胡硕杰是队内指挥,性格和他完全不一样,开朗活泼,是很快就能和大家打成一片的那种人。
在总决赛苏宁遗憾地输给DWG,只拿到亚军之后,骆文俊也隐约听说了胡硕杰可能不会续约的传闻。那时候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他可能会成为首发辅助之类的想法,只是很单纯地觉得,既然今年已经拿到亚军,为什么不留下来再尝试一年呢?后来他又意识到,胡硕杰已经打了七年职业了,或许这一次没能夺冠,也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职业选手总是吃青春饭的,即使是胡硕杰这样的顶尖辅助,也要在职业生涯的暮年为自己的未来考虑。
骆文俊想,太可惜了,如果是我的话……后来他真的在下一个春天成为队伍的首发辅助,他想,如果是我。然后他转头去看躺在他旁边那把电竞椅上的陈泽彬,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5.
2021年春天的苏宁以10-6的最终战绩排在第七,季后赛两个3:0先斩LNG再斩WE,只可惜他们在第三轮输给了TES,遗憾止步六强。
这对于一个刚换了新辅助的队伍来说,或许算是个还看得过去的成绩,但是对于一个前一年的亚军队伍来说,可能就有点不尽如人意了。
最后基地前的奋力一搏,骆文俊的芮尔闪现进去接R,开到三个人。虽然他们击杀了TES的上野辅,但是此时上路的兵线已经到来,金身结束之后的塞拉斯和复活起来的小炮不再纠缠,而是选择转身将水晶点掉。
身后的电子屏幕亮起TES的队标,对面穿着红黑队服的五个人走过来,和他们碰拳。骆文俊站在最前面,彼时距离他常规赛亮了个表情然后微博被冲刚过了一个多月。
其实他平时不怎么看微博,职业选手嘛,如今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明星,在社交媒体上的风评有好有坏也很正常,如果太过关注舆论反而会影响自己的心态。不过他也能预料到这场比赛结束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情况,毕竟在最后一小局水晶爆炸的瞬间,对面的ad也亮了个点赞的大拇指。
对于被亮表情这件事骆文俊本人挺无所谓的,毕竟他们全队都挺喜欢这么干,只是打游戏而已,亮一下表情纯属娱乐。只不过网友们大概并不这么想,在他们看来这就是骆文俊在嘲讽对面。
算了算了,以后只在自家泉水亮。骆文俊想,伸手和迎面走过来的王旭卓碰了下拳。
惯例的赛后礼仪结束,TES五个人走到舞台中央朝台下鞠躬,陈泽彬坐下来收拾外设。输了比赛总是不好受的,更何况是季后赛这种淘汰赛制。他不是第一次输比赛,但每一次也都仍然会觉得不甘心,觉得如果自己再多注意一些细节说不定就能赢下来。
可是现实往往没有那么多假设和如果。
陈泽彬又想起去年的S10总决赛宣传片里许秀说的那句话:“如今奖杯就在眼前,我必须考虑这会不会是我此生仅有的机会。”
他想,这个机会DWG抓住了,但是他没有。于是十八岁的他,只是亚军,冠亚军一字之差,云泥之别。
坐上回基地的大巴的时候,陈泽彬望着窗外向他们挥手的粉丝,脑子里还在回放今天比赛中他的失误。骆文俊挨着他坐下,车缓缓向前开动,很快将人群模糊成一道道流光。
陈泽彬不说话,辅助也不说话,整个人靠过来,把毛绒绒的脑袋搁在他肩窝里,骆文俊平稳的呼吸声落在他的耳畔,陈泽彬叹口气,伸手握住他伶仃的手腕:“我没事。”
他太了解骆文俊了,年轻的辅助虽然场上敢打敢操作,平时却是自闭儿童一位,虽然对情绪的感知还算敏锐,但在表达方面就显得格外笨拙,想要安慰人的时候,只是像这样默不作声地贴过来,小动物一样冲他露出柔软的腹部,试图向他传递一些自己的体温。
骆文俊在采访里说他幼稚,其实他自己也成熟不到哪里去。陈泽彬想,在交错的呼吸中无声地笑起来。
6.
春季赛之旅结束之后没过几天,就迎来了骆文俊的十八岁生日。
陈泽彬的十八岁捧回了亚军奖杯,也创造了苏宁队史的最好成绩。那自己呢?骆文俊的十八岁,会有那样的辉煌成就吗?只是或许现实总是没有那么理想,夏天的苏宁虽然磕磕绊绊进了季后赛,却遗憾地倒在了第一轮。
他们被常规赛赢过的LNG先下两局,虽然之后又连追两局,将比赛拖入了最终的决胜局。可是或许是团战指挥出了问题,又或者是上路的陈泽彬被针对得太惨,最终他们还是输给了LNG。因为积分不够,他们也同时失去了打冒泡赛的资格,也就是说——苏宁的夏天到此为止了。
骆文俊不合时宜地想起去年世界赛结束之后网友们对他们的期待,不仅仅是对陈泽彬一个人的,也是对苏宁全队的。即使后来胡硕杰离队,苏宁也仍然是一支“未来可期”的队伍。
那时候他足够自信,觉得自己可以接过这个亚军队伍的担子。被提上一队之后他换了新的ID——SN.ON,也是希望自己能像打开的开关一样,照亮前路。
春季赛大五个的芮尔,夏季赛的三次MVP。十八岁的骆文俊像他自己在采访中所说的那样,想的更多,说的也更多。
可是这不够。他想。就如同辅助在召唤师峡谷里穿过整个地图走向上路那样,他跨越无数艰难险阻走向陈泽彬,不是为了拖累他的脚步,而是想要和他在巅峰并肩。
“我没发挥好,对不起。”骆文俊有点难过,他仍然和陈泽彬一块儿坐在大巴车的最后一排,捏着手机的手无意识地用力,被金属边缘硌出某种代偿性质的痛楚。这时候他突然地意识到,原来夏天就这样结束了,时间好快,夏季赛的开始仿佛还在昨天,淘汰就已如影随形地追上来。
“哎,你会去别的队吗?”他习惯性地往陈泽彬肩膀上靠,稍稍仰头去看他,声音压得很低,“或者我续不了约?我今年打得不好,俱乐部也可能会买别的辅助……”
“别瞎想。”陈泽彬打断了他,“你才打LPL一年不到,别说这种丧气话。”
“可是陈泽彬,夏天已经结束了。”骆文俊不依不饶地说,“这个赛季……我辜负了很多人的期望,我知道的,是我做得不够好。”
“没关系,以后还会有很多个属于你的夏天。”陈泽彬偏过头,望着辅助的眼睛,轻声向他许诺未来,“我和你一起。”
 

夏日正盛

没写完^^总有一天会填的总之先占个坑。
 

荒漠菩提

“有个人问我下赛季的目标是什么,我回答是冠军。”
俱乐部官博刚刚发布的离队视频里,陈泽彬很冷静地这样说,骆文俊发了会儿呆,拇指不小心上滑屏幕,短视频切到下一条韩国女团,欢快的bgm打破了那种离别的氛围。他切回原微博,陈泽彬的声音就又从扬声器里传出来,上单讲话一向如此,是他两三年来听惯了的调调,却又遥远得好像个一触就破的幻觉。
陈泽彬不打算和俱乐部续约这件事,骆文俊比其他人知道得要稍微早一点点。
上单向来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他们又是队里公认的“竹马”组合,从次级联赛到顶级联赛,总是一有机会就挨在一起,打打闹闹一路走来,不知不觉已是两年。骆文俊属于比较敏锐的类型,和陈泽彬又太过熟悉,在朝夕相处中早早地就看出了上单的心绪不宁。
“心情不好?”一起去吃饭的时候,骆文俊特意挨着陈泽彬坐下,抓了个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俩的timing,小声问他。
“没有,只是……在想事情。”陈泽彬说,他此前做的瘦身计划卓有成效,偏头看过来时,清晰的下颌线已经初显锋利轮廓,一双眼睛在海底捞汤锅表面蒸腾而起的雾气里显得有些朦胧。
他似乎在犹豫——陈泽彬很少有犹豫不决的时刻,起码骆文俊是这样认为的,上单做什么事情都总是很果断,最多会在某一把排位的出门装到底是买长剑三红还是布甲四红上面纠结一秒钟。
“哎欧达不溜欧,之前夏季赛那会儿,俱乐部不是准备跟你续约到后年吗?当时……你有想过拒绝吗?”
陈泽彬低声喊辅助过去在次级联赛的时候用的ID,这是他们无言的小默契,上单喊惯了那个名字,后来除了他也没人再这么叫,就好像那三个字母在他心里保有某种奇异的特殊性,是只属于他的咒语。
骆文俊盯着他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眼,想他要说的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陈泽彬讲这话时语速很慢,似乎也是在给他留出一点思考或者说接受的时间。
“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续约吗?”他迟疑地张了张嘴,扭头看向身边的人,对上他目光的时候,骆文俊才意识到,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竟然有点艰涩。
“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俱乐部有别的打算?”最后还是陈泽彬率先移开了视线,青年不再看他,垂着眼替骆文俊拆开摆在桌上的筷子,声音也淡淡的,“不过……说不定,改变会是好事,我的意思是,不止是对于我而言。”
骆文俊一直看着他的侧脸,闻言轻轻地抿嘴笑了一下,没有接着他的话再说下去。可惜全明星也没能最后再同队打一局游戏。他只是这样想。
骆文俊今年全明星打新生赛,他分在谢天宇带的那队,对面的辅助是老熟人王旭卓。
染着一头显眼金毛的男明星熟门熟路地拐进如今已经改名为WBG的队伍的休息室,拍了一下骆文俊,从身后搂住他肩膀,小声问他是不是陈泽彬要去RNG了。
“不是都传开了?”骆文俊也不挣扎,偷偷用余光瞄了一眼坐在另一头的陈泽彬,压低声音道,“总之可能俱乐部有俱乐部的考虑吧——你懂的。”
“之前知道你续到后年,还以为你俩至少再一块儿打一年呢——”王旭卓眼风不动,只轻飘飘地抬手推了下眼镜,故作深沉地叹一口气,“妈妈的竹马组合be了呜呜呜。”
“神经病啊。”骆文俊翻了个白眼,给了他一肘,“不是男妈妈能不能死啊?”
王旭卓笑嘻嘻地躲开他的攻击,说你一会儿赢了我们还要打他们二年级,不会Nest是最后一把队友了吧?
“也挺好的,就当是作为对手的开始,很有纪念意义。”骆文俊眼珠一转,兀自笑起来,“今天我的计划是,先把你杀穿,再把他杀穿,很合理吧?”
“什么意思啊骆文俊。”王旭卓啧一声,反手就是一个锁喉,“搁这贷款是吧?谁杀穿谁还不一定呢。”
骆文俊被他勒着边笑边咳嗽,说那必然是我杀穿你啊。
走红毯的时候,陈泽彬和黎光维被留下来采访,骆文俊就一个人往内场走,上单停在原地,稍稍低下头,用余光偷瞄渐行渐远的辅助伶仃的脊背。骆文俊很瘦,深蓝色的西装勾勒出颀长的身形,他只比陈泽彬稍矮一点点,红毯上他们并肩走的时候,陈泽彬不用扭头就能看见辅助惯常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和一头蓬松的卷毛。
其实还挺般配的。陈泽彬突兀地这么想,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其实骆文俊并不总是没表情的,他只是比较害羞。陈泽彬后来刷到被推送到他首页的WBG红毯视频,看见在巨大背景板上签名的时候,骆文俊带着笑的唇角。
“一会儿Solo赛,你不会输吧?”背对摄像机的骆文俊讲话的语速飞快,眼睛里是他很熟悉的笑意,“woc Bin——”
陈泽彬哼了一声,说你瞧不起谁啊,找打是不是。
骆文俊不接他话茬,飞快地签完两个字母,瞟了一眼他的鬼画符,相当阴阳怪气地呵呵一声,转身面对镜头的时候又摆出了经典死鱼眼。
年度最佳新秀提名的VCR放到他自己的画面的时候,骆文骏坐在台下,仰头看那块大屏幕上自己的脸,很是无语:“怎么念我真名啊?好社死。”
他和陈泽彬的共同点好像又多了一项,他想,他们好像是两个相似的人,却又在某些微妙的细节上有所不同,譬如十八岁五杀的无双剑姬和十八岁大招控五个的熔铁少女,他最终翻盘赢了那个bo3,但陈泽彬没有赢下那个bo5。再譬如他们都被提名了最佳新秀,但去年陈泽彬拿到了那座奖杯,而今年他只有提名而已。
或许这些微小的不同一开始只是像水滴融入河流,而也正是这些不同塑造了两个独立的个体,最后导致分离的终局。
骆文俊也不是没想过,如果当初没有在SNS认识陈泽彬,是不是现在就不会觉得难过,但好像就算没有陈泽彬,也会有张泽彬王泽彬李泽彬,人生总有无数离别,十六岁的相遇和十八岁的离别一样偶然,但在某一个时刻偶然会成为必然,无数条时间线、无数种可能性,最终交织成那些少年鲜衣怒马的故事。
他们从认识到现在,陈泽彬好像一直是先转身离开的那一个。上一次他目送上单从二队搬去一队训练室,这一次陈泽彬要走得更远了,远到他甚至没法找个什么借口路过。
心情还蛮复杂的,骆文俊想,大概有伤感有不舍,也有期许和祝愿,或许还有一争高下的斗志?
住的酒店房间有巨大的落地窗,或许是他们睡前没拉严窗帘,月光从缝隙里钻进来,洒在地毯上,把房间里沉沉的黑暗撕破一道裂缝,骆文俊难得失眠,抱着被角翻了个身,继续在床上发呆。
“睡不着吗?”躺在另一张床上的陈泽彬突然说,“那出去走走吧。”
骆文俊又翻了个身面朝他,少年陈泽彬定定地注视他,细长的眼睛倒映着清凌凌的月光,神色难得显得温柔。
上单其实完全和温柔二字不沾边,陈泽彬站在他身边的时候往往是热烈又骄傲的,其实这也正常——陈泽彬心气高,第一年打职业就打进世界赛,甚至一路打到决赛。少年站在舞台上披着每一次胜利的光芒时,总是耀眼,那是电竞选手身上最令人心驰神往的东西。
其实他们也才十八岁,还很年轻,骆文俊这样想,对于他自己,十八岁的未来有无限可能,而已经触摸过S赛总决赛地板的陈泽彬却要更不一样些,只有真正站在过距离冠军一步之遥的地方,才能切身地体会因那种失败产生的不甘心。
“欧达不溜欧,第一次在正式比赛里赢我,开心不?”夜晚的海南比白天温度稍低,海风拂面,吹起年轻人柔软的额发。陈泽彬套了件黑外套,讲话的语气懒洋洋的。
“呵呵。”骆文俊报以冷笑,“我再说一遍,这只是开始。”
“这么自信啊?”陈泽彬也笑,假装惊讶地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把骆文俊卫衣的兜帽给他扣上,隔着帽子对辅助的脑袋一阵蹂躏,“真的假的?”
骆文俊挣脱不得,默默翻了个白眼:“你就给我等着吧,下赛季抓爆你。”
陈泽彬收回手,又笑一声,说居然就要做对手了,时间过得真快。
骆文俊眨眨眼,转过身看他,说是吧明明之前还在说要一直一起打来着,结果下赛季就要召唤师峡谷见了。
“前年还在SNS的时候,我其实没想过我后来真的能打到总决赛。”陈泽彬说,“夺冠谁都幻想过,但是真的一路杀穿到决赛打DWG的时候,还是觉得像梦一样。”
“怎么突然开始怀念2020了啊?”骆文俊说,脸上的表情略显嫌弃,“感觉只有年纪大的人才喜欢回忆过去。”
夜风有点凉,骆文俊穿的卫衣没兜,他短暂地思考了几秒钟,选择把手塞进陈泽彬的外套口袋里。
“不是先怀念的2019吗?你能不能别装听不见。”陈泽彬笑着去捏骆文俊冰凉的指尖,语气轻快,“说起来,我以前打韩服高分局的时候经常排到职业选手,胜率挺高,所以觉得职业也没什么了不起,后来真的打上了LPL,其实感觉很新鲜,大家确实都很强,很多东西也都和排位里不一样。”
骆文俊张了张嘴,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他想可是就算大家都很强,你也是最强的那几个人之一。谁不记得少年阿Bin地火湮灭的船长大招,魔神降世的五杀剑姬?
彼时少年壮志凌云神兵天降,剑锋所到之处锐不可当,可原来现实不是小说,故事情节不会一直向人们所期待的方向发展,走在他旁边的人也不会永远留在他身边,故事里小王子选择远航,选择去陌生的地方寻找他的玫瑰,如今陈泽彬也一样。
——狐狸问小王子,你会驯服我吗?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骆文俊偶尔也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所以留不住陈泽彬,但后来他又想,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顺遂无虞皆得所愿的,每个人都会做出自己的选择。就好比走出舒适圈是陈泽彬的选择,留下则是骆文俊的选择。竞技体育的世界里其实没有什么当下的对与错,一切都是投注全部身家的豪赌,只有对冠军的追逐永恒不变。
人生就是这样吧,或许对他们而言,只是一起短暂地并肩走过一小段路,也算是命运慷慨给予的恩赐了。
“其实,去RNG挺好的,总是当黑马也挺不爽的吧。”骆文俊轻声说,“去一个老牌强队的话,粉丝肯定会比在苏宁的时候多很多,会为你欢呼的人也会变得更多。”
“粉丝多代表着打不好的时候喷你的人也更多啊。以前我不懂,后来我明白了,所有事情都是有两面的。”陈泽彬垂下眼,语气淡淡的,“以前我可能会很在意,现在不会了。”
“一直赢就好了。”骆文俊突然说,“但下赛季碰到的时候,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陈泽彬笑着摇摇头,他晚上没好好吃饭,此时肚子应景地叫了起来,打破了两人之间有点凝固的气氛,上单朝周围看了看,说好饿我们去吃金拱门吧。
骆文俊无语地瞥他一眼,倒也不反对,任他拉着自己走进路边灯火通明的麦当劳,陈泽彬熟门熟路地掏出手机扫码点单,扭头问骆文骏要喝什么。
“椰子水啊。”骆文俊探头过来划屏幕,理所当然地说,“大半夜跑来吃金拱门,这就是你的减肥之道吗?”
“起码比吃炸鸡不吃鸡皮的减肥之道靠谱吧?”陈泽彬说。
“呵呵。”骆文俊再度冷笑一声,撇开脸懒得理他。
头顶灿烂的灯光洒下来,在辅助柔软的头发镀上一层金黄。陈泽彬坐在他对面,一只手支着下巴,两个人又开始乐此不疲地玩一些幼稚的抓手指游戏,指尖被包裹在上单温热掌心里的那一刻,骆文俊突兀地想,会后悔遇见他吗?
可是他又很快地在心里回答——大概会因为分离而伤感,但不会后悔,他想,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向他伸出手的。
“你好,我是新来的辅助骆文俊。”
即使我们终将分离,也一定要先遇见,一定要并肩行过一程,才不会觉得遗憾。即便后来站在你身边的辅助不再是我,但你的过去烙印过我的名字,在看不见尽头的荒漠中我们也曾紧紧握住彼此的手。
所以,未来一定会熠熠生辉的,对吗?
骆文俊咬着吸管,一双眼亮亮的,眼底清晰地倒映着上单的面容。
“去拿一个属于你的冠军吧,陈泽彬。”
 
地上圣所枪战游戏很神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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